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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和钱丹到得金陵,离钟山武集尚有几日,便在城外找了一间客店住下。李姓在江南称帝,以金陵为都,辖江淮一带三十五州,与钱塘只隔一个太湖。两国世代不合,时有干戈。金陵乃是江南烟花之地,物阜民丰,繁华异常,处处茶坊酒肆、歌管楼台,令人流连。沈瑄自幼幽居孤岛,几曾见得这豪华景象。钱丹虽然长在钱塘府,一般的锦绣天堂,但钱塘府比起金陵来,仍然逊一番气象。两个少年每日在城中闲逛,或者出城游山玩水、访古探胜,好不快活。十月十五将近,果然钟山下已是热闹非凡。几间不大的酒馆客店里住满了人,家家都有成群结队的武林豪客在呼朋引友、推杯换盏。二人走遍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空着的下房,立刻住了下来。安顿之后又走到外面,只见道上路边,聚着一群群污衣破帽的丐帮弟子。这些人看似懒懒散散吃喝闲聊,其实外松内紧、有条不紊。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细细打量考察过。钱丹见状,把沈瑄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俩现在这个样子,决计混不进去,不如也扮作乞儿吧。”两人本来就只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动手扯得破破烂烂,又在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灰土,连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钱丹又找来破碗、竹杖、布袋之类的乞儿行头,兀自念念有词。他本来性子活泼,几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个泼皮小乞儿。只是沈瑄一向沉静,究竟不太像游荡江湖的丐帮弟子,好在若不细查,倒也看不出来。两人装扮已毕,走到街上,往一群乞丐中间挤。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站起,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是一名艳光照人的红衣女郎。女郎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灼灼妙目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黑亮的长鞭凌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宋小娘子一向可好?宋帮主想来已经到了?”女郎盈盈笑道:“多谢曹长老挂念。我阿耶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骑马来了。阿姊和姊夫呢?已经在山上了吗?这里怎的有这些兄弟?”曹长老道:“大娘子和范公子在山上接待一些远道的客人,我们奉范公子之命,在这里……”女郎未等他讲完,已然扬鞭而去。沈瑄回过头来,正想拉钱丹走开,却发现钱丹呆呆望着白马红衣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瑄恍然大悟,原来钱丹躲开徐栊他们,不辞劳苦跑到金陵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钟山武集。过了好一会儿,沈瑄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小娘子的来历吗?”钱丹脸一红,道:“她叫宋飞天,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小女,很厉害的。”两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仍是回到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汤饼。堂屋里坐得满满的,多是一些江湖汉子,看见他二人的丐帮服色,便腾了两个位子让他们坐下。两人都不大懂得江湖规矩,不敢与人寒暄,道了个谢就低头吃起汤饼来。旁边那几个汉子虽觉奇怪,却也没在意,仍旧只顾聊起来。“这次钟山武集,明明是丐帮做东,宋帮主却不出面,让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范定风公子虽然不是丐帮中人,但却是宋帮主的高徒和乘龙快婿。宋帮主年纪大了,又没儿子,今后衣钵怕是要传给他的。如今让范公子主持钟山武集,不也正是为他树名立威吗?”“老兄,你这话是怎说的?范公子树名立威,还要仰仗丐帮吗?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传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召集一个武林聚会,还怕没人捧场吗?”前面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听一人又道:“听说湘中圆天阁的欧阳云海也送了贺礼来啦。”众人咦了一声,那人续道:“欧阳云海也想把手伸到江南来,总是天下不太平之故。”钱丹只是心不在焉,沈瑄却是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听有人插话:“有趣。欧阳云海那样傲慢的人物也掺和进来,看来这一次,恐怕有些不寻常。”先头那人便笑道:“自然不寻常。风云龙马虽然并称四剑客,可是单论武技,欧阳云海可是比其他三位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又有人质疑道:“未必吧。欧阳云海有多厉害,那也只是据说在黄河边上,一个时辰里就灭了河套黄龙帮什么的。其实他几乎都没在江南露过面,更别说有谁见识过他的武技了。说起来,真正叫人叹服的,还是岭南汤慕龙。罗浮山的神技,江左有目共睹,只怕绝不让圆天阁。”众人微微点头赞同,早前夸赞范定风的那人忽问:“汤慕龙比范公子如何?”那人一笑:“他两个又没过过招,我怎知道?不过汤君不仅武艺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倾慕的。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根本不是人。”众人哑然:“那是什么?”那人哈哈笑道:“是神仙嘛!”忽又一人道:“听说汤慕龙这回也来了?”那人惊道:“不会吧?我这次出门之前还听说汤君在罗浮山闭关了,再说他和范公子、和丐帮都没什么交情,他怎的会来?你没有弄错吧?”先前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而已。汤君不一定真的上了钟山。不过几个月前,他下了罗浮山,在江湖上四处走访,那是一定的。似乎他们家出了点儿急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如果汤君真的到了,那么风云龙马,四具其三,也算得这次钟山武集的一件盛事了。”有人道:“风云龙马,四具其三。那是说九殿下也到了吗?”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钟山。别人不来,钱世骏也是断断乎不能不来的呀!”钱世骏?听见这个名字,沈瑄一愣,心说这倒不错,钱世骏在此,那么离离的下落就有了。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解药还在。只是,要怎么联络上这位九殿下呢?正琢磨着,又听见有人说:“九殿下慷慨豪迈,文韬武略,真乃当世孟尝,只可惜虎落平阳,令人不平。”先前那人冷笑一声,懒懒道:“他一个王孙公子,要不是落魄了,也不会来凑我们的热闹啊!”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钱丹就混在一伙丐帮弟子之中,向钟山上迤逦而去。出发前钱丹交代了好些丐帮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记熟,心中却不由得好笑:钱丹为了追随宋飞天,竟然把丐帮的切口暗语都摸得这么清楚。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随机应变,结果倒平安无事。那一伙丐帮人众虽然也不认识他们,却并不见疑,只道是新近入帮的年轻弟子,反而对他们处处指引、照顾有加。到得山上,只见远远的山顶处搭起一座高台,台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挟着山风猎猎作响。台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几个人,距离甚远,也看不清面貌。想来居中主位的一男一女当是范定风夫妇,周围几个,或者是早到的几个贵客。沈瑄忽然想起,钱世骏既然昨晚已上山,现在台上多半有他。待要凑近些打探,却是相隔太远。他们这一伙人被派在这里守着动弹不得,而且地位低微的弟子本也不能走近高台。沈瑄暗暗踌躇,钱丹却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了个眼色。沈瑄立即会意,两人悄悄地朝队伍边上挤去,乘人不备,一下子溜开了。两人夹在那些往来客人中间,慢慢往高台下挪过去,不一会儿,居然就正正站在台子的下方,一览无余。为了躲开人注意,又藏到几个虬髯大汉背后。沈瑄耳听着身边那几个大汉议论,把台上诸人细细认过,才知道其实大多是丐帮中的一些人物:居中那个方脸剑眉、英气勃勃的青年,正是范定风,旁边那个美妇也确是宋家大娘子。宋帮主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曹长老和宋小娘子分别侍立一旁。宋飞天身边那个高个儿青年,面孔陌生,来历却不小。此人姓楼,名荻飞,是庐山宗宗主卢淡心的关门徒弟,这次代表其师来参加钟山武集。庐山宗自道学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建宗以来,几百年间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极高,现任山长卢淡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辈高人,所以这楼荻飞自然也被奉为上宾。九殿下钱世骏不在台上。沈瑄环顾场内一圈,也没看见有谁像是他,不免有些失望。离离的义兄到底是何等面目,他心里也是好奇得紧。这时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宗派、帮会的掌门帮主之类的人物,都上台一一与范定风夫妇见礼。什么庐山、武夷、天童寺、海门帮……连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远大师的师弟惠定前来观礼,想来江南武林精英大抵聚集在此了。忽听报道:“三醉宫吴霆!”沈瑄心里一动,急忙向那个吴霆望去。只见一个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来打拱道:“范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有言,本当亲与盛会,无奈门中事务芜杂,无法分身,故遣小弟前来,聆听众位前辈教诲。”范定风笑笑,寒暄几句。吴霆便站到了台子的一侧,位列众掌门之后。众人见他年轻文静,便也不大理他。沈瑄在台下,却紧紧地盯着吴霆。他自从六岁那年离开洞庭湖就再也没有过三醉宫消息,每每思及当年的长辈师叔伯和一起在湖上玩耍的小伙伴,总不知他们现在怎样。这个吴霆就是童年旧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亲,当年两人很是亲厚。他不住地打量着吴霆,心中阵阵激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认亲了。其实也就在十几年前,每逢这样的集会,三醉宫必定是唱主角的,一言九鼎、举足轻重,现在却似乎可有可无,只能站在别的宗派后面随声附和。当年沈醉创下赫赫家业,衰微一至如此,实在令人欷歔。沈瑄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丐帮的范定风已在台上朗声开言:“这一次钟山盛会,是为我江南武林兴旺之大计,平定之良方……扫荡妖魔、匡扶正义……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几年来江左一带却出了个大魔头,武林同仁受其害者不计其数。”沈瑄转过味儿来,原来他们在这里开会,是商量一起对付什么人来着。台上楼荻飞正色问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夜来夫人吧?”范定风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把话挑明了,旋即笑道:“楼兄真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不错,正是夜来夫人!想来简寂观对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为也有所了解吧?”沈瑄暗道:这些人的野心真不小。夜来夫人得尽钱塘王的宠爱,权势极大,这些江湖豪客竟然想打她的主意,看来刚才范定风也不是讲空话,这次钟山武集当真非同小可。楼荻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夜来夫人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还不知道吗?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都是一条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说了吧!”他语气嘲讽、态度倨傲,可别人买庐山宗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从五年前,夜来夫人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钱塘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五年前端午节,明州龙山帮帮主王展,只因钱塘江龙舟赛上,龙山帮给她造的龙舟未得头名,竟惨遭剜目,羞愤而死,龙山帮从此解体。四年前,镜湖宗因不肯听命于她,去谋害九殿下,结果险遭灭门之祸,掌门王女侠——唉,至今思及当日王女侠慨然就死的悲壮场面,仍是不忍涕泪沾襟。”
“是啊,”海门帮帮主接道,“当日夜来夫人说,镜湖宗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上流血十里,鸡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火不绝,不得不挺身而出,生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尸香无影手,死时尚不瞑目!”台下一人嚷道:“她那尸香无影手,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范定风道:“她的前几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时还不致命。总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海门帮帮主叹道:“最毒妇人心。”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菊道人,忿不过夜来夫人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凤凰山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连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两年之前,妖妇觊觎少林寺武技秘籍,派人混入寺中盗取,被师父们发现后,不思收敛,竟然亲上少室山,把佛门清净之地闹得天翻地覆。”惠定禅师缓缓道:“我寺僧众总以为不曾有半点理亏,不会大动干戈,谁知还是中了夜来夫人奸计,几乎不得不弃寺出走。后来大家勉力一战,总算将她请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伤不少。惠见师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躯。”范定风停了一会儿,道:“还有,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三醉宫,以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的爱徒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三醉宫不曾得罪于她,何以这般下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愤愤不平。”说着眼望着吴霆。吴霆站出来道:“本宗自忖与夜来夫人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本宗当日遭此横祸,实在思之不解。但师门大仇,总是要报的。”沈瑄听到这里,甚为纳罕:这夜来夫人连我们三醉宫也欺负上了,看来真真是个大恶人。范定风厉声道:“夜来夫人心如蛇蝎,倒施逆行,为害武林,血债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夜来夫人罪状,早已群情激奋,此时纷纷附和道:“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大家齐心协力,杀到钱塘王宫去!那妖妇纵有天大本事,难不成她三头六臂,挡得住这许多人跟她拼命!”沈瑄听得这些叫闹声,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瑄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富户,难道正是钱塘王室子弟吗?听见这些人议论夜来夫人,定然不高兴了。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为天下武林平定风波,实乃义薄云天,范某十分敬服,实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则此妖妇又与别人不同。”底下问道:“又怎的不同?”范定风道:“那妖妇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深居钱塘王宫,又控制了钱塘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钱塘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底下有人叫道:“让那妖妇掌权,政苛于虎,钱塘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沈瑄住在浙西,也是钱塘王治下,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称奇:夜来夫人不过是钱塘王的一个侧妃而已,纵然辅政也是有限。何况这几年钱塘国内虽谈不上河清海晏,也算得上清明安定,钱塘百姓并无怨言。不过是个侧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人士,又与百姓何干?怎么就政苛于虎了?只听范定风道:“虽则如此,若是我们挑起风波,搅乱了江南时局,总是不好。我们习武之人,总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所以,要想个万全之策。”下面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下来。只要能除得了妖妇,我等只听范公子号令,无所不从!”范定风微微一笑道:“范某昨日与众位前辈细细商磋过,大家均觉得,此时还需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九殿下,请出来吧!”其实大家都知道,讨伐夜来夫人绝对少不了九殿下钱世骏的份儿,所以没人对钱世骏此时现身感到惊奇。只有沈瑄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名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鄙姓钱,行九,蒙范公子与众位英雄不弃,得与江南武林盛会,深感荣幸!”此人剑眉入鬓、凤眼若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得气宇轩昂,倒真有几分帝王之相。钱世骏与台上诸人正一一见礼,这时又悄然过来一个玄衣女郎。钱世骏行礼已毕,回头朝那女郎微微笑了笑。那女郎肤色极白、目若秋水,不是离离又是谁?沈瑄苦等许久,此时终于见到了离离,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出门游玩,并不指望真能找到离离,意外碰见了自当欢喜,可是临行前乐秀宁那番话,却不失时地在他耳边响起,令他不免灰心丧气。到底要如何面对这个女孩子,似乎成了一个难题。离离站在钱世骏身后,一脸漠然,似乎与周遭热闹的人群毫不相干。钱世骏对她显得很关心,但也只是礼敬有加,瞧不出半分体贴亲密来。她的病还没好吗?沈瑄心想,难道她在九殿下身边过得不开心?只听见范定风又在台上说:“钱世骏公子是钱塘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了得的对头。当年钱塘王位本来应由九殿下继承,却被那妖妇以奸计赚取。现今钱塘国上上下下皆思慕九殿下恩义,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铲除妖孽,解救苍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正是正是,杀到钱塘府去,拥立九殿下为钱塘国主,看那妖妇还找谁撑腰!”钱世骏忙站出来道:“众位英雄这样讲可未免折杀钱某。某愿尽一分绵薄之力,为天下武林除害,保钱塘一国太平。但钱塘王位由六兄承袭,篡权窃国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众人听他说不图谋王位,纷纷夸赞道:“九殿下大仁大义,真君子也。”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足见武林邪不压正、万众一心。今日说定一起除去夜来夫人,还需得大家立个盟约才是。”众人应道:“正是正是!”范定风于是取出一早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江南武林十七宗派,汇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钱塘国夜来夫人,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沈瑄一看,惊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乞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钱丹笑嘻嘻地说:“范公子,你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范定风皱眉道:“什么事?”钱丹冷笑一声道:“既然要立盟,总得先要个盟主吧?这件事可含糊不得!”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下面立即有人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范公子召集来的,自然推范公子做盟主。你这小乞儿好不晓事,只管闹什么!”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九殿下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吗?”众人不觉哑然。沈瑄却已明白,钱丹这分明是要捣乱,想在这些人中挑拨离间,坏了他们的大计。看来,钱丹恐怕真是钱塘王族。只是他孤身一人独挑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羊入虎群。想不到这个嘻嘻哈哈的小伙伴竟有这般勇气。沈瑄不禁担忧起来。只听钱丹续道:“九殿下是钱塘国主的兄弟,也是夜来夫人忌惮了得的对头。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夜来夫人,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九殿下功夫了得,在武林中又那么有威望,如果让九殿下做盟主,一定更合适。说不定夜来夫人一听九殿下大名,就吓得心惊胆战,结果不战自降也未可知。”台下众人其实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道,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经有人喝道:“九殿下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还不是要靠着我们丐帮和范公子的调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谁替姓钱的卖命?”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其眉。钱丹却不依不饶:“你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乞儿,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九殿下也俯首称臣吗?”钱丹这句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小乞儿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无名小辈,不劳公子过问。再说我又不跟你们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之处。钱丹一闪,出掌相格,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的,范定风又得了宋帮主的真传,出掌极是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这时,楼荻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范定风料想钱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夜来夫人派来的奸细,想搅了钟山武集,对不对?”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夜来夫人,为什么替她卖命!”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吗?”钱丹闻言,大惊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沈瑄心如死灰:他竟然就是钱塘世子,夜来夫人的独生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在劫难逃了。其实,钱丹上去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钱世骏也没见过他几回,而且钱世骏离开钱塘府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大约也忘了。何况他现在改装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但是他这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他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心里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夜来夫人所授,钱世骏再了解不过的,于是就再无疑虑了。楼荻飞这时问道:“九殿下,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夜来夫人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生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了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来挟制妖妇?”钱世骏沉吟一回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他终究是祸患。”楼荻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呗!”说着点了钱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钱世骏正待下手,斜地里冲出一个人影喝道:“九殿下,你可还是钱塘的臣子?”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沈瑄正色道:“钱丹贵为钱塘储君,你身为钱塘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钱世骏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但钱丹搅乱钟山武集,得罪了这些江湖朋友。我虽是钱塘臣子,武林中的义气终不可不顾,此时也不是讲什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何况他总还是我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沈瑄立刻道:“九殿下,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钱塘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钱塘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你可对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别的不论,这点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讲的吗?”钱世骏变色道:“你说的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道,“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旋即转头对沈瑄厉声道,“但是你,你又不是钱塘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沈瑄笑道:“想来九殿下绝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钱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说不杀他,看来他总是安全了。我也就无话可说。”沈瑄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的一掌挟雪带霜地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见沈瑄如此镇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瑄的武技既是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自然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说也奇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却能摇摇晃晃兀自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奇,此时看他神情,不由骇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灵盖直击下去。沈瑄一晃,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钱世骏待要一脚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阿兄住手!”沈瑄心里一热:是离离,她来救我了!只听见离离道:“阿兄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武技都不会,阿兄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让人说阿兄杀一个不会武技的无名小卒。不如让他去吧,想来也活不过今晚了。”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的好。”只见离离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道:“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吧。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觉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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