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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梧桐叶落,到了瑛娘出阁的时候。这一日,乐秀宁早早起来,为瑛娘梳洗开脸,挽上髻子,贴上花钿,穿上手绣的大红吉服。沈瑄瞧在眼中,心中多少有些伤感,又清点了一遍瑛娘的箱笼,就走到外边等待陈家迎亲的船。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地飞过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瑄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地穿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人,一径向沈瑄走过来。为首一人三十来岁,衣饰华美,举止雍容,只见他扫了沈瑄一眼,便道:“请问小郎,沈神医沈瑄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沈瑄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某即沈瑄。”那几个人一脸愕然,将沈瑄上下打量一番。为首那人旋即打了个拱,道:“想不到神医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这就随我们上船。”沈瑄奇道:“为什么?”那人道:“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中主人得了急病,请沈郎中救治。”沈瑄一向善良,人家上门求诊是从不拒绝的。可是这几个人虽然嘴上说了几句恭维话,神情里却没有半分客气。沈瑄见他们个个雍容傲慢,必是些官宦财主的家奴,便不是很想沾惹他们,当下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何况我才疏学浅,些些薄技只怕于尊上也没有什么用处。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忧心忡忡,沈瑄又不免心软下来,“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明日?”边上的一个人大声道,“你这郎中怎的不识好歹?我家主人还等得到明日吗?”说着就上来拉沈瑄,沈瑄一惊,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那人却也不弱,还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制住了。为首那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郎中。”回头又道,“沈郎中,请你还是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谢。”沈瑄一看,几个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了,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我若不去,你们待要如何?”那人冷笑道:“那也只好委屈一下……”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几个来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瑄趁机退开。原来是离离跑出来,给他解了围。“你们这样请沈郎中去看病,就不怕沈郎中去了给你们家主人开一剂毒药?”离离回头看看沈瑄,道,“这几个人还是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可也忒煞风景。”说话间,为首的来客盯着离离看了一回,神情颇为复杂。大约是被离离的剑术给镇住,他的态度忽然就软了下来,向沈瑄连连揖道:“沈郎中,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公子性命!都说医乃仁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一时间,那几人都长拜作揖,好话说尽。沈瑄一时也下不来台。离离嗤笑道:“你们既然着急要沈郎中看病,为什么不把人抬来,却要沈郎中自己去?今天是瑛姊姊的吉期,沈郎中万不能走开。”沈瑄皱眉不响。离离问道:“沈郎,你想把瑛姊姊送到桐庐,就随他们去看看,是吗?”沈瑄摇头道:“既然说人命关天,那也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吧。离离,这边事情,只好有劳你和阿秀了。”离离听罢,不禁皱起眉来:“你一个人去妥当吗?”那人立即道:“娘子尽管放心,我们如何将沈郎中请走,便如何将沈郎中送回。无论治好治不好,绝不伤他一根寒毛,还有酬礼奉上。”“哼,我信不过你们。”离离按剑道,“把你的随身兵刃放下,再说请人的事。”那人略一犹豫,竟然当真解下佩刀,俯身放在离离脚前。那把佩刀样式寻常,角制的刀柄有磨损痕迹,看来确是他日常所用。离离拾起刀,不意和那人对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娘子若还不放心,”那人微微笑道,“何不随我们一起去?”“这就不必了,”沈瑄连忙阻止,“舍妹没出过远门。”离离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并不接话,转身便跑开了。沈瑄只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此时又不便追问。他回到房中,向瑛娘和乐秀宁说明情形,瑛娘自然有些遗憾,叮嘱阿兄小心,待自己归宁时兄妹再聚云云。小舟解缆,顺流而下如离弦之箭。沈瑄坐在船尾,心中忐忑不安。回首却见离离立在岸边,引颈张望,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然而河道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的后面。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真是“鸟渡画屏里,人行明镜中”。沈瑄也懒得与那几个人搭话,只是饱览山川秀色。那几个人却显然没心情看风景,只是催着船家快赶路。这一船人似乎个个身负武技、派头十足,好在他们对沈瑄也算恭敬。为首那人自称是执事,名叫徐栊。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呢小轿,匆匆起程。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小轿在山林小路上飞也似的穿过,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所山间别业。沈瑄料想这样人家的屋舍势必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想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倒像是个隐居的所在。徐栊带着他在别墅中穿来穿去,路径极是复杂。沈瑄这才看出,这别墅看似俭朴,其实无一处不是巧妙安排,尽极工巧,实在是风雅玲珑,匠心独运,当初造时所费力气,只怕不下于造一所豪宅呢!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座小花园,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屏风后道:“公子,属下请来一名郎中给公子看看伤。”无人应答。徐栊回头道:“郎中,请你过去瞧瞧。”屏风后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容色鲜妍如画,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有一股黑气。“中毒了?”沈瑄问道。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条毒蛇咬的。”沈瑄道:“是丐帮的金环蛇吧?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了来?”徐栊道:“哎,若寻得来,也不劳驾你了。”沈瑄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色,却仍在往外渗血。沈瑄又问:“原来你们用内力给他吸过毒液,却仍是无效?”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公子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沈瑄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不知道丐帮的秘方。”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沈瑄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徐栊却已紧张得又跪倒在地,道:“请郎中千万救活公子。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沈瑄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自己也骇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道:“徐执事不要如此。我既来了,那是一定要竭尽全力的。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沈瑄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几味。或者佐药却是关键,也未可知……现下别无他法,只有试试了。”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了,沈瑄便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那少年睁开了眼睛。沈瑄道:“你试着提一口气。”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瑄却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膻中穴里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呢?”少年点点头,也笑道:“真舒服。”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来,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气流推过去。少年闭了会儿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了鲜红,沈瑄方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吐尽,调养几日便好了。”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吗?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少年却笑嘻嘻地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这就好了吗?老徐,我饿了。”徐栊却两眼望着沈瑄。沈瑄笑道:“吃东西是不妨事的。”少年回过头看看沈瑄,注视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吗?”沈瑄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也只得点点头。少年忽然又坐起来,翻个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瑄长拜下去:“多谢郎中救命之恩!”沈瑄觉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郎中贵姓,从哪里来的?”沈瑄便一一讲了,只是与徐栊等人的纷争,就略过不提,说完之后,又道:“现在公子已经安然无恙了,某家中有事,先告退了。”少年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多待一会儿不好吗?”沈瑄道:“舍妹今日成亲。”少年惊道:“啊?老徐,沈娘子今日大喜,你们怎么可以把沈郎中拉来?”徐栊道:“属下一时心急,做事欠考虑。”少年又对沈瑄道:“沈郎中,耽误了令妹的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沈瑄看那少年天真热情,并无一丝恶意,当下也就点头应允——毕竟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晚饭摆上来,少年又拉着沈瑄一同用饭,沈瑄也不推辞。少年一边亲自为沈瑄斟酒,一边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郎中你。”沈瑄发现徐栊不住地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沈瑄遂笑道:“我还以为你姓何。”钱丹正不解,徐栊忙道:“郎中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用个假名字,也是无可奈何。”沈瑄笑笑,心里猜测这钱丹到底是什么要紧人物。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钱丹却已絮絮地聊起来,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虽然少年率真,却是博闻广识、言语风趣。沈瑄只觉十分投契。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就已成了倾盖之交。沈瑄一家避居荒岛,对外人十分谨慎,从不敢随意结交,然而这个钱丹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瑄极感动。少年人心热,两人一直讲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个没完。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郎中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迟。”钱丹问:“为什么?”
徐栊道:“公子,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这地方本来从不放人来的。公子的伤既然好了,我们也速速离开为是。”
钱丹叹道:“你说的是。那么,今日只好送郎中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道,“郎中我送你上船吧,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玩耍。”小船上装了满满一箱笼东西。沈瑄正要推辞,钱丹道:“郎中,这一箱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昨日之事,小弟也惭愧得紧。若说郎中的救命之情,那真是无以为报啦。钱塘府那些无见识的庸医,出一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郎中的神奇医术,千金诊资亦不为过。”沈瑄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钱丹道:“哪有啊!郎中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也没有治不了的病啦!”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瑄就把离离的事告诉了她。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毒昏过去。”沈瑄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船近葫芦湾,沈瑄念起离离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说什么“孟婆柳周围鱼虾也要毒昏过去”。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沈瑄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原来万物相生亦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有天生克星,且往往就生在它们左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书,竟连这个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近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他心里十分高兴,想着一回家就可以为离离配药了。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师弟此去,没出什么事吧?”沈瑄道:“没事。”却没看见离离,不禁问道,“离离在哪里?”“离离吗?”乐秀宁皱眉道,“正要对你说,她昨日被人接走了。”“走了?”沈瑄万万没有料到会如此,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情形蹊跷,我也拦不住。”沈瑄奇道:“昨日怎样?”乐秀宁道:“你先进屋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离送嫁归来,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名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娘子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沈瑄问道:“是谁?”乐秀宁道:“便是九殿下钱世骏。”沈瑄惊疑道:“他?”其时钱塘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瓘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的议论里,却对钱佐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殿下英雄豪迈,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钱塘王。钱佐为人敦厚淡泊,无甚谋略。他有一个侧妃,人称夜来夫人的,却是极有手腕,而且武技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夜来夫人与九殿下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夜来夫人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殿下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却终究不敌,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夜来夫人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殿下。但钱世骏身边的追随者个个机智精明,武技不俗。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此番被夜来夫人排挤,更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夜来夫人的算计,也就从未得逞过。不过,这个钱世骏,到葫芦湾来做什么?“他来找离离。”乐秀宁道,“九殿下告诉我,离离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离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本来不能在钱塘境内久留,为了找离离,一行人只得隐藏形迹,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沈瑄嗤道:“他说离离是他义妹,那就是啊?”乐秀宁道:“我原也是这样想,但九殿下钱世骏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他总不至于拐骗小娘子吧。”沈瑄道:“那离离怎么说,她认得出九殿下吗?”
乐秀宁道:“离离自然也想不起来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还认识,没有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沈瑄问。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就觉得,离离好像挺愿意走的,我劝她等你回来,她都不肯。”沈瑄不由得愣住了。“况且九殿下也很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乐秀宁皱眉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让离离跟他们走了。九殿下手下皆是高手,离离跟着他们,总归安全些。”沈瑄心中失望至极,只得叹道:“唉,她自己愿意走,那就走吧。只是我好容易想出一个可能有用的方子,她人却跑了。”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只瓶子里。离离虽然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鸟,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过去,又喂一粒药丸,试它醒不醒得来。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解毒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鸟又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这日瑛娘归宁,陈睿笈也跟了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离。陈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娘子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苦心。”沈瑄淡淡道:“苦心谈不上。孟婆柳之毒可致人昏迷,醒来后失忆。如今我配这药,只拿鹭鸟试过,昏迷是可以解,然而失忆能不能解,鹭鸟却不会告诉我。离离走了,我又能找谁试药去?只有将来找到她,请她试服一剂,才知此药是否真有效果。”瑛娘含笑道:“阿兄成天和药罐子混在一堆,自己的姻缘倒忘了吗?”沈瑄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陈睿笈道:“瑛娘和离娘子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嗯,瑛娘和我讲起来,乐娘子跟沈兄本是同门的师姊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丈有遗言在,让乐娘子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沈瑄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一般,从未想到过要娶她为妻。此番被妹婿和妹妹提出来,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地望着窗外几杆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越发显得娇艳如花。“阿兄,”瑛娘笑道,“陈郎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沈瑄心里了如明镜。现下他和乐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种种情由看来,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成亲啊。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颜面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辞。只听得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吧。”沈瑄如释重负,心道:再与秀阿姊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呢?不几日,沈瑄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条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一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打扮作民间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钱丹笑道:“郎中,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可愿同我一起去?”沈瑄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做什么?”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金陵武集,丐帮的范定风公子召集天下英雄聚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沈瑄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起来。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去吧。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待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沈瑄闻言,十分感动:“师姊,我去了金陵后,立时就回来。”乐秀宁似不信地笑了笑。收拾行李也快,不过几件衣物、一串铜钱还有随身不离的药箱,沈瑄翻出那一瓶子孟婆柳的解药,先是放在药箱深处,想了想又掏出来,郑重地揣进怀里。
走到岸边,沈瑄便要向乐秀宁拜别。乐秀宁皱眉不语,忽道:“师弟,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钱公子,有劳你再等一会儿,不知可否?”钱丹道:“自然要把话讲完再走。”乐秀宁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师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沈瑄道:“师姊但讲无妨。”乐秀宁道:“师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离。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后,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沈瑄惊道:“为什么?”乐秀宁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宗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沈瑄摇摇头。乐秀宁道:“十几年前,天台宗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人人侧目。他们的武技端的是高超玄妙,十分纷繁费解,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宗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技为人,处处出人意料,十分邪气。此人名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离的武技,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离是那晚上在江上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离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奇的轻功,简直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离离是天台宗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瑄问道。乐秀宁道:“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我们正道中人额手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个姓蒋的娘子闯荡江湖,偏生武技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沈瑄道:“但离离在我们这里不是很好吗?哪像什么坏人……”乐秀宁道:“所以我说,倘若她还是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也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沈瑄道:“离离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离既是天台宗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同她太近。”沈瑄道:“这又为何?”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吗?”沈瑄一脸疑惑。乐秀宁叹道:“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虽是避祸,难道就不怕……唉,师弟,这是因为,天台宗与我三醉宫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宗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沈瑄问道:“那是什么事情?”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阿耶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了,天台宗是我们的敌人。”沈瑄默然。乐秀宁缓声道:“不早了,上船去吧。”沈瑄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地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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