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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生死未卜的玉幺还在等着自己解救,自身这点无谓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终于抬起了头,毕恭毕敬地面向奕洛瑰长跪,再次俯身叩拜:“微臣谢陛下洪恩。”
永安公子即将奉旨迎娶玉美人的消息,在新丰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安公子是何等人,而玉美人又是何等人?一个出身胡族,已被皇帝宠幸过的卑下宫嫔,竟然要做博陵崔氏的正妻!
这其中已不单单是关系到崔永安与玉幺两个人,而是牵扯到两类有着天壤之别的种姓人群——肮脏混杂的胡族融入血统纯净的中原士族,这是一种血脉上的入侵,是一种世世代代也洗刷不掉的侮辱,所以比国破家亡带来的危害还要更长远、更深刻、也更恶毒!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士族子弟人人自危,从深深同情永安公子,联想到最初向蛮主投诚的也是他,暗中不禁又觉得这一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消息不但让崔夫人气得发疯,连宫中的崔桃枝都觉得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虽说她千方百计想除掉玉美人,但把玉美人娶回家这一招,哥哥替自己作出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公子,您一定要娶宫里那个玉美人吗?”另一厢冬奴惶恐地问安永,少不经事的半大小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目光中竟也满是担忧。
安永接过冬奴捧给自己的茶碗,低头浅浅啜了一口,抿住唇间的苦涩轻轻应了一声:“嗯。”
“公子,这是为什么呢?”冬奴大惑不解,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冬奴随公子去盛乐,知道了蛮子里面也有好人,可是公子,您是不可以娶一个蛮子的。”
“冬奴,人与人之间并没有贵贱差别,所以你说我不可以娶她,其实没有道理,”安永看着冬奴一脸茫然的模样,心知与他说不通这个道理,便又改口道,“那位玉美人我见过,我很喜欢她,将来她进了崔府,你也要好好待她……”
这后半句话冬奴听得懂,作为一个僮仆,听从命令是最省心省力的事,于是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公子要娶谁,冬奴就认谁作夫人,一定好好侍奉……”
他话音未落,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竟是崔夫人冷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要认她作夫人,也得问问我有没有准许!”
这时就见竹帘卷起,七八个青衣小婢走进来向安永行了礼,又静静地跪候崔夫人入堂。安永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不好招架,偏偏又碍于孝道躲避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自己的母亲。
只见崔夫人气势汹汹地径直登堂,冷着脸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今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是坚持要娶那个波斯女人?”
安永在崔夫人严厉的目光下低了头,言气卑弱地回答:“母亲……赐婚的御旨已经降下了,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崔夫人听了安永的搪塞,顿时气红了双眼,直直指着他质问道,“当初你说若遭指婚,你一定抗旨不遵。此话言犹在耳,如今眼看那蛮夷就要折辱崔氏一门,难道你就如此懦弱地顺从他?”
“今时不同往日……”安永嗫嚅着,也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愧——在这个时代,他的确不愿娶任何人,更不愿留下自己的子息。
可是玉幺不一样。
她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只要有可能,他都会想尽办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接受赐婚只是权宜之计,真到将她娶进门之后,自己也只会同她顶着一个夫妻名分,不可能再发生更亲近的关系。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寂寞得够久了。作为崔永安这个人活着,他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种种妥协,可是为了自己的灵魂,他无论如何都想自私那么一次。
“对不起,母亲……”安永俯首跪在崔夫人面前,额头抵着簟席恳求道,“崔宁不孝,求您原谅。那玉美人是御旨赐婚,崔宁非娶不可……”
崔夫人看着儿子伏地不起,一刹那泪如泉涌,却终是不肯心软:“我说过,那蛮夷逼你娶妻,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见母亲以死相逼,急忙抬起头哀求:“母亲,求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崔宁不过就是娶一个女子,您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呢?说到底我这么一个人,娶或不娶,又能为崔家带来多少损益?”
“闭嘴,崔家的损益岂是你能道来?你已经不是崔家的儿子,崔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崔夫人根本不理睬安永,双手操起席间的凭几,狠狠砸向安永的脊背,“与其等你娶那波斯女人进门,让我死后愧对列祖列宗,魂魄永世不得安宁,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她没轻没重的殴打吓坏了堂中所有人,冬奴立刻哭着趴在安永的背上求崔夫人息怒,婢女们也争相上前拦住崔夫人,齐声劝慰着想抢下凭几。崔夫人却不依不饶,直到打累了才歇手,对众人的乞求置若罔闻,径自执拗地起身走向堂外,一边跌跌撞撞一边恍恍惚惚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不敢抗旨,我敢替你抗……这天地间于情于理,也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面对千夫所指安永身心俱疲,只想自欺欺人地躲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捱忍到迎娶玉幺进门的那一天。
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随着婢女的一声尖叫,崔夫人的院落顿时炸开了锅。安永收到消息后连外衣也来不及披,就这么赤着脚一路狂奔到母亲住的庭院,却只来得及看到崔夫人刚刚被人从梁上解下的、尚未完全散尽温热的尸身。
浮图寺
骏马踏着轻尘一路驰出阊阖门,抵达崔府门前时,府中传出的恸哭声让奕洛瑰一瞬间竟有些发怯。然而他终是偏身跳下马背,独自一人走进崔府,背负着无数仇恨的目光穿过庭院,走向灵堂里那个遍身缟素的人。
安永此刻穿着一身粗麻丧服,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灵前,奕洛瑰看着沉默的安永,一瞬间也不知能说点什么。清晨他闻知崔夫人的死讯,立刻不假思索地骑马出宫,即使明白崔永安此时最痛恨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也一定是自己,他依旧想把自己送到他面前,随便挨打挨骂都好,却做不到在发生这件事后对崔府不闻不问。
他承认自己的赐婚对崔永安带着一种负气捉弄的心态,却实在没料到会酿成这一出惨剧。奕洛瑰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沙哑着嗓子,对沉默的安永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赐婚,会让令堂自寻短见……”
奕洛瑰的话安永像是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灵柩,沉默许久之后,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我也没想到……”
“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奕洛瑰听见安永回应,便又轻声道,“其实你们中原人的想法,我始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沙场上那么软弱,却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动辄就舍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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