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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还有呢——”走到门口,又回过神来,与馨嫔笑道,“姐姐别忘了,我这人可坏可坏。若真进了东宫,你以为,自己真能讨着便宜?我看呀,三姐姐还是多吃几帖药,醒醒脑子吧。”
再与她眨一眨眼,似一只狡黠灵慧的狐,得了好处便收手,话止于此,让旁人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去。
出了永安宫,景辞忽而换了面貌,神清气爽,心无挂碍。白苏问起,她坦然说:“欺负完坏人,自然要高兴一回。难不成还要哭?你见如今日头好着呢,也不着急回去,咱们在园子里散一散,让前头小宫女先回,好吃喝的准备一桌,饿得久了,今儿我得好好吃上一顿犒劳自己。”声音轻轻快快,仿佛每一个音都踏着小碎步。
寒风瑟瑟的深秋,画师若提笔,亦能在她细致明朗的眼眸中找寻三分春色,似一朵含苞的花,眨眼间便换了模样。
白苏陪着她下轿,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才经历过一场大旱,地里的庄稼收成欠奉,院子里的花草多数早凋,称不上好风景。
自然,景辞意不在此,慢悠悠与白苏一并停在白玉川小桥上,看远远一条川流分成作三条支流去往宫外。她勾着腰间胭脂红的穗子在指头上绕过来穿过去,问白苏,“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苏初初一怔,景辞的心事她虽能猜个大概,却也未想过听她摊开来说,于是默然,她心知她要的是肯定而不是答案。
景辞转过身,迎上一阵寒凉的风,这一阵风将岁月尘埃都吹散,露出灰烬之下水晶琉璃一般透彻明亮的心,就在眼前,让她自己看个明白。
她说:“我曾想过要嫁给当世英雄,他四方征战建功立业,我守在家中相夫教子,往后他是正一品的抚远将军,我是九翚四凤的一品诰命。满京城里,就属我家最最风光。你听着,觉着好笑不好笑?”
白苏心里难过,恨自己嘴拙,说不出好话来劝景辞,“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对人言之二三,郡主心里苦,奴婢是晓得的。”
“我有什么可苦的,到底我从未吃过榆钱饭,半点苦日子也没熬过,比不上白苏姐姐,心思玲珑,胸襟广博。”
白苏屈膝道:“郡主这便是折煞奴婢了。”
景辞向前迈一步,缓缓下了拱桥,“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你与半夏都比我看得透彻,说到底,我才是糊涂人。也罢,当局者迷,我这是入了魔障,越哭越是晕头转向。”
“郡主想做什么?”白苏蹙眉,心悬上喉头,只怕她又要闯祸。
景辞将那穗子在手里转了个圈,懒懒道:“还能做什么?换身漂亮衣裳,备一份大礼,贺新郎。”
白玉川淙淙向北,带着榆钱树上最后一片叶,匆匆奔向宫外壮阔河山。
黄昏,暮色四合引人愁。
司礼监,陆焉忙了一整日,才与户部一同批了工部的欠款,站起身抬了抬胳膊,着实僵得厉害。春山挑开帘子,端了晚饭来,简简单单三菜一汤,就摆在议事庭小桌上草草下肚。
陆焉放下碗筷,就着湿帕子擦手,春山直愣愣站在一旁,好几次提起气来要开口,又被自己憋回去,只好咧着嘴嘿嘿地笑。陆焉看都懒得看他,帕子往桌上一扔,“说吧——”
春山这才把手揣进衣内,掏出一叠纸来,呈给陆焉,“早上半夏姑娘来过,送了一叠经书,说是郡主这几日写的,小的没慧根,一个字都没敢看。要不义父…………您瞅瞅?”
陆焉抬头,斜着眼睛睨他一眼,吓得他腿软,捧着雪白宣纸的手嘚嘚嘚发抖,好不容易等来他沉着嗓子“嗯”上一声,接过了,一张一张展开来细细读,才发觉好几处都让眼泪打湿,墨迹一点点晕开来,已辨不清字句。他心中蓦地一抽,疼得皱起了眉。直到将最后一张都读完,才问春山,“有话没有?”
春山这下犯了难,也不知是该照实说,还是编个谎话哄哄老人家,决计避重就轻,“半夏姑娘说郡主这几日茶饭不思的,话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怪可怜的。”
“知道了——”
春山这下晓得了,是要赶他走呢,但为着救命恩人,怎么也得问上一句,“那…………月底的亲事还办么?”
“不归你管的事情,少问。”再慢慢细细收拾好一沓带着泪的字帖,看都懒得多看春山一眼。
转眼间就到九月二十九,景辞这几日仿佛是突然间顿悟,吃好睡好玩好,闲来无事还要绣几朵花,画几幅画,一整个碧溪阁里救数半夏最忙,前前后后瞎打听,一会说好厉害呀,好多达官贵人上杆子送礼,一会又耸拉着脑袋说,真真气人,那周氏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连我也打听不出消息来。梗着脖子叉着腰,鼻子里哼哼着冒火,只差冲到提督府去抓住了周氏严刑拷打。
半夏叽叽喳喳说话,景辞笔走龙蛇,她一贯写的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簪花小楷,今日却变了性情,徽宗瘦金体写得洒脱明快,气韵脱俗,细细研磨方觉字字钢筋有力、棱角分明,分毫不见女子婉约。白苏立在一旁磨墨添香,抬眼看,原来是太白诗仙所著《乌夜啼》,“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最后一笔落成,放下狼毫,远远看着书案上每一字、每一笔透出来的纵情恣意,恍然间生出一股这才是我,这该是我的感慨。自语道:“什么秋风萧索,什么故人远去,我才不要停笔望归乡,梦忆故人影。”绕过书案向前,行走间翻飞的裙角潇洒利落,同自顾自赌气的半夏说:“取我的鞭子来,日落之前,我要出宫,去提督府!”
半夏一听这个,没心没肺地欢呼起来,“呀呀呀,奴婢正想去瞧瞧,那周氏什么模样,能把陆大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未料一说完让景辞瞪上一眼,瞬时没了气焰,闷着头往外去,“奴婢这就去准备车马。”
白苏不敢劝,自樟木箱子里找出一只皮革囊袋,打开来便是她惯用的小羊皮鞭子,握在手上临空一甩,脆生生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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