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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郁同母亲家的亲友、阿日斯兰请来的陪客坐在东边的高台上,并不与别人起哄,只含笑轻轻鼓掌。场中的新娘子一见丈夫,顿时害起羞来,连忙背过身去。恰好一阵风吹来,把她的衣裙一下打开,越发显得美丽了。
屈方宁在旁见了,自然要挤兑他。才要开口,小亭郁的目光正好迎了过来,似乎用眼睛说着“你不许说!”
屈方宁识趣闭嘴,于是还是去看女孩子的花衣裳。这时人也差不多来齐了,与新娘子的红裙不相伯仲的也有,红紫斑斓的看得人花眼,似乎不太能够分得出谁是魁首。
必王子心急如焚,已经催促阿古拉下去了三四次,始终不见乌兰朵公主的倩影。见小亭郁的未婚妻大出风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突然之间,整片嘈杂的河岸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为了赞许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般,乌兰朵公主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从远处的水边走来。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垂迤丈许的雀羽金缕衣,胸前的宝蓝色柔软嫩羽流光溢彩,肩上披了一件白孔雀翎的流苏披肩,腰身以一支雀嘴金花搭口的丝带束起;裙摆、前襟与手臂上镶织的均是黄铜色为眼、蓝翠交叠的孔雀翎羽,拖曳极长,款款走来,百媚丛生;振袖之时,宛若开屏起舞。
除此之外,一切堪称朴素。一头青丝垂落及腰,身上珠宝首饰一概皆无,水风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面具也戴得端端正正,并没有因为是客人就破坏了规矩。
但她实在已经不必再刻意修饰了,光这一件衣服,已经将所有的女孩子都盖过了。不止是这一年,连过去的十年、未来的十年,全部的风光都已经在这一天用尽了。
在场的人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提得轻而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惊破了这良辰丽景。而太阳也恰到好处地躲入了云层,似乎也被这美丽的力量降伏了。
连最善于嫉妒的贵妇们,这一刻也完全服气了。这个服气甚至不是世情的服气,大家只是屏声静气地远远观之,根本就不敢上前摸摸她的衣织,打听这材料是从何处购得。
乌兰朵公主在这成千上万俯首称臣的目光里,朝东面高台轻轻一瞥,仿佛要替自己的青春韶光找一个栖息之地。但这一瞥实在太过短暂,人人都只觉波光一滟,就从自己眼前移了开去,好像谁也不配窥得她的秘密……
到了日暮之时,七八座宝塔形状的松木高高地点了起来,穿得分外亮丽的琴师、琴娘使劲浑身解数拨动琴弦,水边全是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在这浓酽热烈的氛围里,音乐和舞蹈都失去了悦耳娱目的本色,乱糟糟的嘈杂不已,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在怒吼,还是在叫嚷,总之欢乐的浓度已经到达顶点,已经不需要形式上的美了。
乌兰朵公主也已经从驿馆回转,依然穿着那件翠羽华裳,与白天相比,身后又增添了一把白孔雀翎的大伞,由两名身段柔软的小娘打在头上,黄昏的时候能遮挡太阳,入夜的时候又能迎接星光。在空地上停伫之后,水边的男女都以此为核心,赴若辐辏。必王子也意气风发地来到了人群之中,带着一群艳羡不已的同伴树立在伞侧,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公主的守护神。舍利金宫一位著名的盲法师来到此间宣讲经义,忽而驻步聆听,复指伞盖曰:“吉祥鸟下,坐着一位最大的王后。”此言传出,立刻就有忠实的信徒前来叩拜的。公主并不启唇发语,只是掩袖而笑。她的面具虽然还戴在脸上,但摘不摘下,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屈方宁对这幅盛况,一点也不知道。趁着人人倾巢出动的工夫,他牵着追风来到一处溯洄之地,秘密地接见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如果有卫兵强行剥开这位客人的内衫,就会发现一朵大逆不道的红云印记。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夜的盛典上,没人来进行这种无礼的行为。这位红云的客人得到想要的讯息,就匆匆告辞而去。屈方宁目送他安然离开,自觉心事已了,愉快地刷起了马鬃。
粗略刷了一道,手臂和靴帮都已打湿,身上出汗,领扣也解了开来。一边刷洗,一边嘴里作着老虎的叫声。因为鬃刷还有一个名字叫鬃老虎,他这是扮演老虎来吃马了。
伴随着远处的击鼓声,很有节奏地叫了一气,只听河堤上扑哧一声,似乎是个女孩子的笑声。
他万没料到有人在旁,慌忙地一转身,只见乌兰朵公主独自站在一丛花旁,穿着一件白纱的袍子,肌肤胜雪,粉黛不施。
他对这位公主金蝉脱壳的爱好,也是无可奈何,忐忑地鞠了一躬:“您好。”
乌兰朵比起前天相见,少了许多矜持,声音也轻盈多了:“你在干什么?”
屈方宁忙一并军靴,指了指光洁的白马:“给它洗个澡。”
乌兰朵提着裙摆,从河岸上小心地走下来,对追风雪白的睫毛瞧了一会儿,弯下腰与它对视,小声地学了声老虎叫:“嗷。”
屈方宁大为尴尬,又绷不住想笑,最终到底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乌兰朵面纱下的眼睛也带上了笑意,又向他手里的那个老虎指了指,折起了薄纱的袖子,示意要帮忙干活。
屈方宁双手交过鬃刷,对她的诸般举动多少明白了一点,却不敢深想。
乌兰朵手执粗糙的鬃刷,就像拿着一枚刚摘下的红樱桃似的,优雅地在雪白的鬃毛上荡涤着。她的面纱好几次撩落下来,打扰她的工作,都被她轻轻吹了开去。
屈方宁看她腾不出手,小心抬起手臂,给她把面纱握了起来。虽然有意退避,但看起来还是显得十分亲密。
乌兰朵耳边浮现淡淡的红色,眼睛却更亮了。
等这项工作完成,那边的歌舞盛会吵闹得更厉害了。屈方宁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草地上,请公主坐。
乌兰朵仪态万千地坐下,将玫瑰花枝的金环摘下,连面纱一起端正地摆在身旁。屈方宁侍立一旁,只听她轻轻问道:“你知道那个是谁么?”
屈方宁顺她所示意之处一看,不疑有他,应道:“阿帕姑娘?”
乌兰朵微微点一下头,道:“她从小计谋就多,胆子也比我大。父王说不可做的事情,她陪我偷偷做了不少;父王规定了不许去的地方,她想了许多法子带我去。她说规矩都是没有意思的人制订的,我要过有意思的日子,就要冒一点险。”
屈方宁心道:“这套说辞可危险得紧哪!我要是你父王,决不敢把这么个侍女放在你身边。”
乌兰朵兀自望着远方,轻轻道:“去乌古斯集市,也是她提议的。其实我心里很害怕,尤其是……那坏人抓住我的时候。后来……你就来了。”
她顿了一顿,声音也越来越低:“回去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冒一点险,还是值得的。”
屈方宁默默咽了口唾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只将眼睛看到远处的人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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