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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下终于有些信了,与一众司管探测的工匠一起,灰头土脸地挖掘了几天,一无所获。深夜倦极合目,见郭兀良帐中仍然亮着灯火,疲惫的守军三三两两进出报告,断续低语在寒风中响起,气氛冰冷消沉。他紧了紧身上毡毯,眼眶倦得一圈发热,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中兀自斗争了一刻钟,才披衣起身,前往郭兀良帐中,道:“郭将军,末将见您负彩烟探路四围,一日不过十余里,莫非星律有误,道路又起变化?”
郭兀良见他双眼熬得血红,忙命人给他煮热羊奶来,又给他看了座,才指黄沙地图怅叹道:“日星律是由我保管不假,只是这其中三四十里……”一指落雁之丘所在狭长地块,“应的却是月星律。毕罗觊觎此二律多年,为保万无一失,全本只在天哥一人手中。不想他思虑周全,却……贻误了自己。”
屈方宁见他神色痛悔,再无怀疑,询道:“那月星律……就是末将从司星台战俘处得来之物么?”
郭兀良陡然站起,喜道:“正是!”目光又转黯然,道:“这么久了,你……想必也不记得了。”
屈方宁垂目道:“……末将尽力一试。”这二星律当年为贺真刻印星酒玉坛之中,于秋场大会之前飞马赠饮,他当时拼足全力强记,一下高台,立即反复背诵。一年多时间,从无一日间断,实在比自己手心纹路还要熟悉。如今只怕背得太快,惹人怀疑,遂花了一夜工夫,才赶制出一张月星律。墨迹未干,即送达郭兀良手中。郭兀良无半点迟疑,立即命人依照律例,循路而入。屈方宁怔道:“将军不先辨认真伪,若是有什么倒错差误,属下……如何担当得起?”郭兀良深深看他一眼,温和道:“我自然信你。”将他送到军机营中睡下,自己率全军起拔,开入落雁之丘。
屈方宁最困倦之时已过,一时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刚打了个盹,只闻军靴往来走动,人人压低了声音在谈论甚么。他感知周遭气氛的能力敏锐之极,隐约知道发生了甚么大事,却不愿深想。朦胧中听到郭兀良传令,遂衣冠不整地过去大帐。只见帐中人影团团,鬼军乾天、艮山二部,郭军、守军高阶将领毕集,神色均晦暗不明。郭兀良见他来了,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缓缓让出身后一张血迹斑斑的白毡布来。
白布上赫然摆置着一张漆黑如墨的长弓,弦月般的弓臂,已经从中断裂。
屈方宁一见之下,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一蓬炸开:“他死了?不,一定是设计来诳我的。这个人没一处可信,我才不上第二次当!……其实真死了有甚么不好?我到小亭郁那里去,也是一样。……柳狐不知会有何动作?”只是每个念头皆一闪而过,不能再深入考虑一步。
郭兀良见他整个人泥塑般呆立原地,心中沉痛,低声道:“所见未必属实,或许是诱敌之计……”只是这安慰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了。
屈方宁静静站了片刻,忽道:“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知道他所说的是断弓之地,劝阻道:“不是甚么险恶之所,道路已经封锁了,我会再派人去探查……你先去睡一下。”
屈方宁跟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去看看。”
郭兀良只得解了身上大氅给他披上,由他去了。屈方宁自行前往落雁之丘西四十里处,见满地马蹄凌乱,石上泛白的刀斫痕,穿透尸身的黑箭翎,无不昭显当时是如何一场惨烈战役。他蹲在弹出白灰的线内,捻了捻地下的血土,听着周围忽远忽近的人声,茫然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驻地传讯,才与众军一齐回到了乌古斯集市。
他一个人骑着追风,也不喝令挥鞭,自然落在末尾。直到驻地大营门口响起激动之极的欢呼声,他才恍如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几乎背过气去。
十一月的霜风之后,御剑天荒在众人簇拥之下,卸下半边重铠,正在营地门口倚马而立,流火浴血,大麾扬尘,背对他与人交谈。听见蹄声,遥遥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尽是笑意。
花重
这一幕当真如当头一棒,将他数日的心力交瘁尽数打成一口腥甜血,却是无从喷发,只得自己默默咽进肚里。耳听得乾天部统领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述他们如何以区区四千人马,独闯西凉残部老巢,将末世皇子一场复国梦无情踏灭;将军又是如何大展战神天威、杀戮四方,流火一挥金帐火焰滚滚,血从军靴中溢出如泉等等。此人口才十分了得,比巫木旗亦不遑多让,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屈方宁听了几个字,只觉不胜其烦,未到驻地门口,掉转马头就走了。
这一路也没什么目的,只沿着离水边的喧闹,茫茫然按辔而行。原先的乌古斯集市早已毁于战火,这沿岸十里皆是战后新建。虽是沿袭旧名,实则比原来的规模扩大了四五倍有余,其蓝自治区、千叶掌管区、毕罗兼并区驻军、平民、商贾,并一些零散部落、没落领主、西凉遗民汇集于斯,人流熙攘,贸易往来,繁华更胜往昔。焦土废墟旁边,又摆上了新的羊奶与鲜花。千叶驻军大营就在这集市最西面,砌起一段三丈多高的黑色高墙,其中炮台堡垒,瞭望岗哨,墙头千叶国帜高扬,军靴声整齐划一,瞧来跟这又新鲜、又好玩的集市毫不匹配,仿佛一位美丽少妇身边坐了一头恶犬相似。
冬日昼短,大地早已陷入黑暗,集市却丝毫不见疲倦,牛油灯照得河面光痕点点,烧烤的肉食在岸边涨起一层斑斓的油腻。屈方宁一手牵了追风,从集市中走过去,只觉叫卖声洋洋不绝于耳,两旁草棚中的店面无限向中心侵占,使得道路狭窄难言。人们挤挤挨挨,接踵摩肩,身材瘦小一点的,都要被挤得走不动路,骡车、马车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寸步难行。至于贩卖的货物,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别人不敢卖的。这货物也有一点特别:但凡带了一个“南”字的,就敢于喊出天价。棉绸瓷器就不必说了,连卖竹篓、篾器的小贩,都扯开喉咙抬价,价钱是别人的倍。有人来讲价,他还理直气壮,说他家的竹子非同一般,那都是淮南的竹子,上面都是有白斑儿的,是一位妃子哭出来的。这怎么能够降价呢?一降价,妃子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还有一些卖熏鱼、熏肉的,也在那儿攀比叫喊,说自己这个鱼是浙江的某种鱼,这个肉又是福建的某种肉。但是这个就没人愿意上当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地方的鱼肉,熏制之后都是一个味道,因此也没有骗到人。最得意的就是卖花钵子糕的,只见他把蒸屉上的旧毡布一掀,露出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笼清香糕点来,黄的是桂花的,红的是茶花的,白的是茉莉花的。这就万无一失了,不用担心受骗了,因为这几种花草原上都是没有的,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南货了。这一整个集市上原来就数他家生意最好,后来引得别人眼红了,半条路全是跟风做花糕的,使得整个集市清香四溢,让住在河岸边的人,日夜都处在陶然之中。至于后来者有没有赚到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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