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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道:“可是和奸,她也要杖责的,我舍不得。”
沈岭宽慰地看着他,说:“我们在,你放心。咱们小门小户,没这么多贞操。他建德王要修烈女传,还是从自家孝悌友爱做起比较好。你放宽心,我们家不告,你的罪责也不会多重。我替阿圆谢过你!”
杨寄笑道:“你错了。阿圆是我娘子,你们帮我照顾好她,该是我言谢才是。”
牢狱里的日子甚是无聊。杨寄见狱卒们闲来玩樗蒱,不由得就心痒手痒,伸长脖子看了两局,忍不住就要插话指点:“虽然不是‘卢’,但也不错了。只是棋枰上‘关’、‘坑’、‘堑’,棋子里‘马为翼距’、‘矢法卒数’,调动起来也是极为重要的。诸位如果不是图快博采,而是想慢慢玩的话,里头还有学问呢!(1)”
狱卒知道杨寄会玩樗蒱,又是故人之子,横竖县令不来检查,便开了门把他放了出来,虚心请教一二。杨寄如鱼得水,与狱卒们玩了起来。不觉间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囚犯,一脚踩在胡床上,双手捧着摇杯,侧耳细细谛听五木旋转的声音。打开摇杯后,只见杯中四颗俱是黑色,还剩一颗滴溜溜地旋转,杨寄捶着桌子,对着这颗旋转的大喝着:“卢!卢!卢!……”旁边有应和地跟着一起呼卢的,也有抱着胳膊看热闹的,当然,也还有拍着板凳不肯要黑面的。
然而骰子听杨寄的话一般停了下来,果然是个黑面!
杨寄大笑了一阵,旁边人直伸着拇指夸他。而他慢慢却笑不出来了,赢一万次又如何,输一次,自己的人生就被改写了。
好一会儿,他定了定心神,指着棋枰上的局势道:“大家玩的是雅戏,不像我以前赌的是刺激。雅戏有雅戏的好……”他刚刚露那一手,大家已经把他奉为圭臬,赶紧拂净了小胡床,请他坐下,看他一步步玩。
眼见就要赢了,突然谁一抬头,喊了一声:“妈呀!”就愣在那里了。大家随着抬头一瞧,汗都吓出来了:他们玩得投入,全围在一块儿,全然不觉县令已经站在旁边。
县令脸铁青,但是法不责众,又不能所有人一同惩罚了,怒道:“在职者不谋其职,谁之过?!”
众人嗫嚅不敢言声,杨寄抬头说:“大令要怪,我只好领了。大家原只打发时间,是我一时技痒,闹出这样的豁子来。”
他挺身担责,牢里的狱卒们无不感念。县令冷笑道:“你过河卒子,难以自保了,居然还有心思玩樗蒱!也好,本就要处置你,今日早早处置了,也省得坏我这里的风气!”叫人把杨寄提到堂上,下了判词。
本来,沈家没告,罪戾也就有限。但杨正元故去多年,无需顾忌,县令又不敢得罪建德王府,咬了咬牙决意从重判处:为正乡里风气教化,决脊杖八十,枷号三月。当着众人的面处刑,衙门里的人纵使想留情,留的也有限。
杨寄脱了上衣,黄荆条做的刑杖带着风声抽了下来,咬肉似的剧痛。看审的人见这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白皙的背上先一道道紫肿,再一道道血痕,慢慢皮开肉绽,鲜血顺着伤口往下滴落。而那张脸,咬着牙不叫唤,却也已经青白扭曲,渐渐连头发都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一根根往下淌汗。众人都是叹息不已。
刑毕,有人为疼得发昏的杨寄披上上衣,喂了点水,悄声在他耳边说:“挺一挺,接下来更难熬。”
果然,四十斤的重枷,压得肩膀酸痛不已,脖子僵直,动都不能动,渐渐连喘气都觉得紧张。背上的疼痛又剧烈,缠缠绵绵绕着四肢百骸,骨头缝里都钻着针刺般的感觉。沈家来送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少少地抿几口水捱着命罢了。所幸三月的天气好,不冷不热,那些冻死热死的情况不大可能发生,但是一天下来人就几乎瘫了,而这样熬要熬三个月,熬到暑天!杨寄半昏迷中喃喃地骂建德王和县令:“奶奶的,就是想整老子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从昏迷中又醒了过来,脸滚烫,额头倒清凉,身上的痛如刀割一般,又如滚水泼过似的,聚集在一起一跳一跳地昭示它的存在感,不过也没有先潮水汹涌似的难以忍受了。四处是昏昧的黄色光晕,杨寄好半天才从眼前模模糊糊的光晕中分辨出一个人影,影子一直在动,伴随着的还有轻微的啜泣声。
“阿圆……”他低低地呼唤,模糊的脑子又一阵清醒:怎么会是阿圆呢?他可在牢里啊!可是眨眨眼睛再看,不是阿圆又是谁?杨寄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便嬉皮笑脸伸手去摸影子的脸,笑道:“你还给我送终来了?”
“再胡说!”一道影子举起来,似乎要打人,但是声音无误确实是阿圆的。杨寄一激灵,更加灵醒过来,扭过脖子仔细一看,面前人背着光,可这圆嘟嘟的脸蛋,圆嘟嘟的身子,举手要打人的凶巴巴样子,就是阿圆嘛!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清醒过来,就笑不出来了。杨寄一扭身,背上撕裂般一阵剧痛,他攒牙咧嘴、倒抽凉气,惊得阿圆把绵软的手放下,轻轻摁在他没有受伤的腰上,又是要哭一样:“阿末,怎么了?扯着伤口了?”
杨寄道:“你还大着肚子,到这里来!脑子坏掉了?”
沈沅嘟着嘴说:“你才脑子坏掉了!在狱里赌博,你不知道大令最恨这点么?”
杨寄道:“早死早超生。他反正横竖是要为建德王出这口恶气的,我不赌,他就不打我?不枷号我?”
“我们在为你想办法。”
杨寄自嘲地叹了一声:“别瞎忙活了,家里指得上的也就是大郎,可是他,胆子小不说,也不过是个八_九品的参军,没用的。”他的手伸到后面抚了抚沈沅的肚子:“儿子,你乖乖的,别给阿母捣蛋,阿父以后在天上,也会保佑你平安健康地长大。”他觉察沈沅抽着气似乎又要哭,便顺着她的肚子把手伸到她胸脯上,忍着痛故意嬉笑着说:“不知还能摸几回,得好好摸过瘾了,死了也值了。”
沈沅身子微微一扭,但还是任他轻薄,最后低声道:“阿末,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但你放心,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呢,也不要动不动就生生死死的,为了我们娘儿俩,努力也要努力着活。你要愿意见我一辈子孤苦伶仃拉扯孩子,你就颓着吧。”
沈沅进牢房,已经是异数,帮杨寄擦过药,喂了水和粥,也该走了。杨寄想着明天还要继续煎熬的枷号的日子,咬了牙逼着自己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儿接着熬刑。
不料他还没睡着,就有人点着灯照了照他的脸,轻声在问他:“杨寄,你没睡着吧?”
杨寄睁开眼,那人也是公门中人,玩樗蒱的时候这人也在。但是这会子叫他,不知有没有按好心,杨寄反正伤病中,没好气地说:“快睡着了,什么事?”
那人停了一歇,轻声道:“我叫王谧,和你阿父一样,是县里的功曹,不过平素负责记录狱中的进出事务。”他每句话的间隔很长,但说出来就不犹豫,隔了片刻又说:“你是条汉子,糟蹋了不值得。我近亲在石头城修理城墙,布置防务,跟我说过缺民伕,叫秣陵也出些人,公事已经发到县令那里,指名要我带过去。到石头城服役,虽然也很辛苦,但相对自由些。你可愿意去?”
杨寄打量了王谧一下,冷脸问:“你这算是帮我?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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