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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道:“正是。陛下自畋园回宫后,简公公当即派人将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贞妃娘娘,因简公公走不开,贞妃便传话给咱们府上,想请姑娘入宫商谈。因姑娘受伤,奴婢回府去拿些日常所用之物,遇见贞妃身边的薛景珍薛公公,这才得知陛下已然驾崩。钜哥哥和奴婢都觉得事关重大,然而姑娘伤得这样厉害,奴婢也实在不敢告诉姑娘,所以先与绿萼姐姐商议。绿萼姐姐说,若想查清原委,仅凭咱们几个奴婢只怕无能为力,必得朝中有人才行。因此绿萼姐姐带着我二人去寻施参政。谁知施参政虽为副相,却尚未得知此事,当下也有些焦急。”
我望了一眼蹲坐在门外的绿萼,甚是欣慰:“不想绿萼的胆子也这么大了。施大人怎么说?”
银杏道:“施大人也说,事关嗣君,暂不发丧也并无不妥。再说大理寺一定会查验清楚的,让我们不必着急,大可等新君即位再说。钜哥哥便说,若陛下当真是遇刺而亡,迟一天那凶手便有可能销毁证据,必得立刻入山林查验才好。施大人也觉有理,加之泰宁君在一旁劝说,终是答应了奴婢们的请求。”
我颔首道:“这个时候,山林必定被禁军封锁,你如何能进得去?”
银杏道:“好在施大人与大理寺卿葛重是同窗,加之姑娘帮葛大人破过几桩悬案,葛大人也认得奴婢和钜哥哥。葛大人已然得知流弹之事,并奉命勘查。他只准我二人在黄昏时分进山,以免引人注目。当下我二人扮成随从,跟着葛大人进山。奴婢和刘钜先查看了陛下中弹的山头和当时发出流弹之人所站的位置——”
我一奇:“发出流弹之人所站的位置?莫非此人已经寻到了?”
银杏道:“是。陛下带着二十名禁军士兵去猎鸟,为了分别谁猎得更多,每个人的弹子都刻了不一样的数字。太医已经从陛下脑后取出了那枚弹子,发出流弹之人自然也就被大理寺寻到了。”
我问道:“他可认罪?”
银杏道:“此人叫作邵奭,葛大人说邵奭得知陛下中了他的铅弹,甚是惶恐,想自尽却被拦了下来。只是奴婢仔细验看了陛下所立的山头和邵奭当时所站之处,方向是不错的,但奴婢断定,那颗刺驾的弹子绝不是邵奭发出的。”
我早知如此,呼吸却仍是急促起来:“既然方向是不错的,你怎知道弹子不是邵奭发出的?”
银杏道:“陛下在山头,邵奭在山下,且离得那么远。姑娘曾经教过奴婢一些粗浅的火器之术,姑娘说过,弹子飞行自有其轨迹,还曾教奴婢粗略算过。这样的远近,这样的高下之差,弹子根本飞不上山头。即使飞了上去,所剩力道也绝不足以穿透陛下的兜鍪。因此奴婢想弹子一定在一个更近的地方由另一个人发出的。”
我焦急道:“是谁?那地方你寻到了么?”
银杏道:“托姑娘的福,奴婢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朝下的林子之中,有一块大石,石下挖了一个仅容一人站立、只有一肩宽的深坑,其上以碎土草木覆盖,土坑深且窄,加之有大石和草木遮蔽,十分隐秘。若不是钜哥哥曾常年在山中,以奴婢的眼力,可看不出来。”
我抚胸,奋力咽下血腥之气:“凶手便是站在这个坑里刺杀了陛下?”
银杏道:“正是。奴婢问过施大人了,陛下往年也常带人去林中猎鸟,喜欢在那个小山头站上一会儿。想是凶手摸透了陛下的习惯,所以早早布局,挖下了那个深坑。只是那坑挖开没几日,里面还有湿泥。凶手整夜站立不动,留下了一对深深的脚印。”
我冷笑道:“陛下要去畋园猎鸟,天不亮山林就要戒严,那凶手自然要整夜藏在坑中才行。当真是煞费苦心。”
银杏道:“钜哥哥探下身子细细看了鞋印,倒也并无可疑之处。就在钜哥哥将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土坑壁的浮泥之上,竟有一对浅浅的‘杏’字。”
我奇道:“一对?‘银杏’的‘杏’字?”
银杏道:“不错,正是奴婢名字中的那个‘杏’字。正是这个字,出卖了凶手的身份。”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这一对‘杏’字有何特别之处?”
银杏道:“奴婢随姑娘未去青州之前,是在高淳县侯府服侍老夫人的。有一次,奴婢给公子做了一双冬靴。也是奴婢年轻不懂事,心血来潮之下,用与靴子同色的黑色马鬃线,在那双冬靴的鞋跟之后密密绣了一对小小的‘杏’字。然而当时善喜姐姐不喜欢公子穿奴婢做的靴子,公子看也不看,便命收了起来,自然也并未察觉奴婢在鞋跟后绣了一对‘杏’字。”
当年银杏在高淳县侯府时,曾想委身朱云。朱云是武将,银杏用马鬃线在鞋跟处绣上自己的名字,满含少女的深情与期盼。我越听越是心惊:“你是说,凶手是——”
银杏道:“不错,凶手便是咱们家公子。姑娘且想一想,论体魄,论耐力,论这些年随陛下出猎的恩宠,论用火器的本事,数遍了火器营,谁又能与公子相较?想是侯爷为了这一次刺杀,专程寻了一双从未穿过的靴子,以期不被人发现端倪。不想弄巧成拙,恰好将自己出卖了。”
我恍然大悟,不禁颤声道:“不错。我受伤的那一夜,母亲和顺阳郡主都来了,只有朱云一整夜不见踪影。原来他是潜伏在畋园之中。”说着一敲妆台,胭脂盒子头油罐子都跟着跳了起来。绿萼忍不住往屋内张望,满目忧色。自胸臆间迸出连声冷笑,低沉刺耳:“好……当真是好。我以为是谁刺驾,却原来是我的亲兄弟!”
银杏忙道:“姑娘切莫动气,咱们还在王府之中呢。”
我慢慢蜷起五指,敛于袖中:“之后呢?”
银杏道:“奴婢甚是震惊,却不敢声张。当下与钜哥哥掩上土坑,出来只说并无异样。陛下遇刺,禁军必定立刻封锁山林。公子要离开山林,就得等天色暗昧之时。而当晚老夫人、公子和郡主都在王府陪着姑娘,所以奴婢猜想,说不定那沾泥的衣裳和靴子还来不及销毁。想到这一层,奴婢立刻请钜哥哥悄悄潜入公子的卧房、书房和高淳县侯府中所有他常待的地方,终于找到了靴子和衣裳,还有好些猎鸟的弹子,刻着不同的数字。”
我颔首道:“行凶的火器多半是朱云私藏的,弹子却是从军中拿出来的,否则无以嫁祸邵奭。衣裳、靴子和弹子都拿出来了么?”
银杏道:“是,都拿出来了。当时姑娘正在生死关头,奴婢并不敢向旁人透露半个字。想来公子见到证物失踪,定会心急如焚。后来皇长子即位,皇后公布国丧。奴婢和钜哥哥这才跟随葛大人在白日里又去了一趟畋园,发现那深坑已然被填埋了。”
我叹道:“禁军和大理寺已封锁了畋园,若还有谁能轻易在山林中动土,多半是自己人。既然扮作了意外,邵奭族灭是跑不掉的,可怜他糊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银杏冷笑道:“姑娘也太小瞧大理寺和掖庭属了。族灭邵奭算什么?自然还有更厉害的在后面。”
我心中一凛,眉心深蹙。既然掖庭属也参与勘查,便意味着宫中必有人被拉扯进这桩刺驾的大案。恐惧的阴云充塞胸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生平第一次,我恨不得乞求敌人手下留情。我迟疑片刻,仍是鼓起勇气问道:“此事与掖庭属有什么干系?”
银杏察觉到我的心思,忙道:“姑娘别担心,婉太妃和东阳郡王都无事。邵奭在狱中招供,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指使他刺驾的。”分明是在说一件极不好的事情,银杏的口气偏偏含着几分宽慰。仿佛一个注定将死的人,庆幸地看着旁人被斩首,还像一头喋血的苍蝇般拼命地嗅着血的甜腥。既滑稽,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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