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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庄稼不怕雨?受雨就要沤烂根。”周裕道:“不过今年不担心这个,去年涝过了,今年不会再涝,看今年这个风调雨顺的天时,指不定还得便宜呢!”
主仆二人在地头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反正哪块地都不是自己的,大部分属于金二三四五六太爷。金忠明这个凤凰男,当初离家的时候,家里不算很富裕,后来有钱回来了,买地也大多让着弟兄们。
“家里也不是没地,厂区这么大,都是我们家的,只不过不拿来种田而已。”周裕摇着草帽道:“少爷你要是闲了,还是跟老家人多走动走动。往年收棉都是姚斌挨家挨户地跑,今年咱们跟三太爷闹得不大痛快,吵架归吵架,棉花还是要买的。”
句容镇毕竟是厂子的重要货源地。
只是金总想起金孝麟那个鬼样子就头疼:“以前什么时候谈这个事?”
“怎么也得等到七八月吧,至少见棉花出铃了再说,万一闹个雹子闹个虫,这都是压价的余地。”
求岳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按照现代产业的观点,原料链是不能断的,只是按照他的规划,句容这点原料产区,似乎小了一点。
这段日子还是天天去厂里,跟三友的老工人们开技术会议。厂子里分了钱,组建了研发技术部。名字是有点穿越,都是在尊重金总。只是对研发部的工友们而言,感觉特时髦了,人从会议室出来都感觉走路带风。
品控、售后、市场开发和设备管理,这些部门都会慢慢地建设起来,网红产品是不会红很久的,品质才是硬道理,要做品质,就要把现代的企业制度带进这个实验性的工厂,制度是企业的一切。
金求岳觉得这个过程挺快乐的,像种田游戏,其实自己也许真的蛮适合做生意,有时开会到中午也不回来。露生便做了小菜,要么叫翠儿送去,要么自己送去。
两人朝辞暮见,都觉到一点朝朝暮暮的安宁。人是会在这样的安宁里忘记忧愁,他们能忘记,大家也都会忘记,战争的炮火过去了、伤痛在初夏的微风里渐渐被抚平。就仿佛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后面永是安宁。
只是露生的身体容易苦夏,夏天还未来到,身体已经先疲软了。看见日头一天比一天升得早,天光要到六七点钟才歇下去,他整个人都慵起来,求岳见他茶也不思,饭也不进,叫小贵去镇上弄点果子冻,又从南京买清爽洋点心给他。
露生捧着点心,卧在榻上,两脸醉了一样,只是潮红。把金总看得心火上升,见他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又仿佛生病的样子,蹲在竹榻前面捧他的手道:“这到底什么毛病?做饭累着了?”看看旁边摊着新账本:“难受就别看了啊,这也不像发烧。”
露生慵懒道:“许是乡下潮湿,怎么觉得软软的没有力气。”
“你好像怀孕了一样……”
露生恼得拿账本丢他:“滚!”
金总蹲在地上笑:“不是,真的像,我告诉你,亲嘴会怀孕。”
露生翻身不理他,禁不住他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贱话,捂着脸笑道:“你烦死了,厂里等着你!叫我安安静静卧一会儿。”听见他起身要走,不由自主又翻过身,拉了他袖子道:“晚上早些回来。”
“……干嘛?”
露生拿扇子盖着脸:“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求岳笑着去了。
露生把扇子移开脸,才觉得全身都热了。
他是风月场里长大的人,求岳话里话外的意思,怎能不明白?求岳是把他想得太干净了。丁点儿小的时候,张老娘按着他的头,叫他从暗格里的小窗看狎客们做事,又叫他在旁边学,学他们在榻上什么姿势。小时候还不懂这是做什么,看几次渐渐明白这不是好事,免不了恶心欲呕。
呕一次就打一次。
哪怕日后学了戏,张老娘也没放过他,叉着腰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学了这个,不知多少男人给你勾走魂去!”又说:“不是看你这张脸蛋儿还值两个钱,早叫人开了你的苞,两次你就学会了——怎么别的事上聪明,学这个蠢货一样?你倒是把腿分开些!又没叫你脱裤子!”
他从暗窗里看见那些奇异的、扭曲的表情,仿佛快乐得要升天,另一个痛苦得几乎发狂,心里留下的是羞耻、混乱、痛不欲生的印象。也见到那些卖笑的师兄们一瘸一拐地从楼上下来,有些趴在栏杆上就吐了,吐出来不知什么东西,总之破败得生不如死。
要活得清白真是难,巧取豪夺地就被人糟蹋了,玩腻了还有下一个,他是走钢丝一样地从秦淮河上走下来,每每回想,仍是心惊,怕沦落到和师兄们一样的境地去。
求岳要他,他是怀了完全奉献和牺牲的心情,不敢回想那天做了什么,回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些恐惧。只是朦朦胧胧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仍在回想,回想求岳热切的亲吻,长的短的都令人感铭;回想他体温滚烫的拥抱,连心跳了几跳也都细细数了;回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那是自己亲手洗过的衣服,皂角水和洋肥皂的香味,盛年男子侵占性的气息,还有一点烟和酒的气味,这些气味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厌恶,反而是沉迷。
这时候学过的戏都从他心里涌出来了,锣鼓丝弦地在他心上生旦相见。一会儿是杜丽娘梦中幽媾,一会儿是潘必正琴挑传情,都来哄他,也来劝他,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问他是有谁评论?怕谁评论?又唱他熟悉的那些艳词——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他一下子懂得了这些秾词艳曲里缠绵悱恻的渴望,过去是学得好,把名家大家的精妙都学到了,今时才知道原来还不成气候,这曲子里原来都是肌肤血脉一样滚烫的欲望,活生生地可以蛊惑人心,触类旁通地,也觉到香艳背后的一片哀愁,怕和戏里书里一样,狂热之后是欹枕愁听四壁蛩。
正是落叶惊残梦,这些曲子都是要蛊惑他,可也仿佛是要警醒他。
转头看见一片夜色里,窗前插着一捧白石榴,忽然想起求岳笑着说:“你等谁来抽烟?”
再看一片月色里,正是花朵仰头相待的样子,等一口烟来染它的冰清玉洁。露生蓦地扯下帐帘,滚到被子里,仿佛多看一眼,花也要再唱听不得的东西给他听。
金求岳把他心里某个锁啪嗒一声撬开了,遐思绮梦都飞出来,笼也笼不住。前所未有地,他想跟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起,守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你看我我看你,求岳走了半天,他想他想得食不下咽,等求岳回来了,他光是看着他就心里甜蜜,反说些生意上的官话,好叫自己心思静一静。
求岳问他哪里不舒服,这怎么说得出口?
因此白天总是倦懒,只对着账本还有些精神。这天他照旧在家里学账,比着求岳拿回来的格式,自己把旧账誊了一遍,看看条理清爽,确实比从前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十分得意,拿松鼠出来,跟松鼠炫耀了一遍。觉得身上一层薄汗,带了这小玩意到花园里取凉。玩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墙头趴了个人,吓得先护住松鼠,再看,原来是钟小四。
钟小四被他瞧见了,又想跑的样子,露生含笑叫住他:“跑什么?我看见你了。”
钟小四又从墙头探出头来,好像有事央求,怯生生地嗫嚅道:“白总管。”
露生含笑招招手:“你这孩子,大门不走,怎么总爱翻墙头?过来给你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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