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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仗安排妥,又候了好一会儿,等曹操灌下一碗茯苓汤才出营。曹丕似是恐父亲寂寞,将母亲也请出来,君妃共乘一车——卞氏随军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如今是白头老妪,更没什么避讳。曹丕还把曹叡也弄到车上,让他哄老夫妻高兴,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许褚、韩浩、孔桂、陈祎等随侍。
三里地眨眼便到,不过曹操终是恐惧瘟疫,只命车驾停于营外,叫诸将出来相见。军师华歆禀奏:“数日来又有百余士卒病亡,重病者七千,现已尽数屯于后营。其他各部染病者也甚多,至少还要休整半月才可班师。”华歆本无运筹决胜之才,只长于政务,用他充军师不过是借其名。
听说还要等半月,曹操甚为不快,却无可奈何,只得挥退众将,驱车又往江边巡视。但见春水上涨,微风阵阵波光粼粼,两岸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显得格外恬静。己方沿江岗哨已没多少人,只留零星几个兵瞭望;江东水军大多也已退去,几艘赤马游弋江中,岸上却还有不少营盘,旌旗矛戈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曹军不退他们也不敢退,还是颇有戒心。
曹操感慨不已——长江,长江!一辈子无法逾越的天堑!一辈子无法治愈的伤!若无此泱泱恨水,天下是否早姓曹了?秦皇高祖历代开国之君,你们可曾想到,你们不放在眼里的江南蛮荒之地后世竟成了足以自立的半壁河山?赤壁鏖兵,惨败周瑜之手;屡战无功,四越巢湖而不成。孙权小儿真当世英雄也!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与此儿争锋,或许这辈子再没机会了吧……
“大王。”卞氏似乎瞧出他心有伤感,轻轻拍他膝盖,笑着指道,“看那边。”
曹操转脸望去,远处一帮年轻官员正簇拥着曹丕有说有笑——有刘劭、傅方、胡修、李覃、栈潜、王观等新辟的掾属,荀纬、王象、缪袭、桓范、应璩、董巴等后进文士及牛金、诸葛虔、戴陵、文钦、常雕、王双等将校。这帮年轻人机灵得很,知道那是未来的主子,都争相逢迎。
孔子有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旧人老去新人来,何愁后继无人?曹丕与这帮人侃天论地相谈甚欢,还真有些新朝君臣的气象。曹操见了竟不禁生出几分妒意,阴阳怪气道:“看来我真老了,他们都去侍奉子桓,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曹叡跪在车后,时而给祖父捶捶背,时而给祖母揉揉肩,卞氏攥住他小手笑道:“你呀是不倒翁带胡子,跟个小大人似的。别窝在车上,去玩吧。”前些日子开战,曹叡一直窝在军帐,好不容易停战,又侍奉祖父、祖母;毕竟孩子天性,听说允许他玩,疯了般跃下车,蹦蹦跳跳奔江边去了。
“小祖宗,您可别摔着!”孔桂侍立车后,见曹叡跑远,忙不迭跳下马跟着跑去——巴结老子已无济于事,巴结儿子人家又不买账,干脆巴结孙子吧!
见曹叡跑远,卞氏才道:“你怎么当着孙子说这话?大伙对子桓恭敬不是美事么?若谁都不拿他当回事,他如何当太子?”
“倒也是。这帮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植儿、彰儿也罢了,前日彪儿来信,写了好几车问安之言,最后才说实话,竟问太子要立谁!我没客气,直接在原信底下给他写上,你等都封侯,唯五官将不侯,你说太子是谁?唉……费这么多心思才定子桓为太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曹操虽这么说,心里却仍旧酸溜溜——虽说父子至亲,但至高权位只一个,被人分享总觉不快,“以前我常问你,你这三个儿子谁最好,你却躲着我不说,现在可以明言了吧?”
卞氏一笑:“我躲着你,你何尝没躲着我?都一年多没到我那里过夜了。依我说嘛……老大可信赖,老三最可爱,但最亲的却是老二。”
“你……”曹操想说她滑头,但略一思索觉得夫人所言丝毫不差——曹丕持重务本,城府较深;曹植多才俊逸,心地良善;曹彰是个没心眼的,直来直去,可寻常父子不就该如此吗?卞氏并非无主见,可她不能表态,仨儿子都是她养下的,叫她怎么挑?若不是曹操拿定主意,她依旧只能沉默。
卞氏这几年已难得与他独处,趁此机会赶紧进言:“有件事早想跟你提了,又怕你多心。那赵姬与子建之妻甚是要好,陈姬又是赵姬推荐给你的,恐怕她没少在你眼前提子建的好话吧?”放在一年前,这话卞氏不能说,一来曹植尚得宠,二来陈姬生了小王子曹幹,极受宠,未满周岁就封了侯。那会儿卞氏要说她们干预立嗣,八成曹操还以为她喝干醋呢!
“嗯。”曹操似乎不愿提这事,只随口应了一声。
“如今老大要当太子,也该管教管教她们。”
“嗯。”
“你一个大男人若不好意思说,我去管束她们……”
曹操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你当寡人是瞎子?此事我自有理会,你别管!”老夫妻间刚有的一点儿温存又荡然无存,曹操又变回平日唯我独尊的跋扈姿态。卞氏不敢再说,只轻叹一声,呆呆陪着她这位蛮横一辈子的倔老伴。
不多时又闻马蹄声响,夏侯惇去而复返。曹操见他神情便知有异:“出了何事?”
夏侯惇来不及下马,禀道:“司马使君病故了。”
“唉!又走一个。”曹操一脸无奈。
兖州刺史司马朗本来不是随军成员,因曹操落脚谯县想顺便问问各地政务,才把临近几州刺史调来。司马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随军听用,兼领军粮之事。月前瘟疫大盛军心不宁,司马朗为了帮曹操稳固人心,四处巡营,送医送药探问病情,不想因此感染伤寒,曹操派多名军医救治,却不见好转,强撑了一个月,如今还是去了。
走的人太多,曹操早有些麻木了,只怔怔问:“他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夏侯惇很感慨:“他说蒙国厚恩督司万里,功业未就遭此疫疠,有负之王之恩。身没之后,布衣幅巾轻敛薄葬,天下未宁大王尚俭,不可有违上意长奢华之风。”
“至死不忘寡人之恩……”曹操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四十年前举孝廉求到司马防头上,由此开始曹家与司马家的恩恩怨怨。当初以司马防之子为官不过是出气心理,报复司马防的慢待,报复河内司马氏这等轻视他的名门望族,没想到反而造就出一位能吏,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曹操有些惭愧,又想到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不过因为跟曹丕走动太近和一个类乎“鹰视狼顾”的动作就被斥责,未免有些偏颇。其实谁不想升官?自己当年为当洛阳令还不是百般钻营?棒杀豪强固是执法严明,却也未尝不是想闯出名。自己能做,为何容不得别人,官场不就是个烂地方么?反正立子桓已成定局,司马懿也算有才之人,看在他兄长的份上就放过他吧……
“元嗣,你怎么了?”许褚一声呼唤打断了曹操思绪,回头一看——见韩浩坐于马上摇摇晃晃,继而身子一歪摔落马下!
许褚、陈祎赶紧下马抱住,众亲兵一拥而上,连远处曹丕、夏侯惇等人都围了过来。曹操也下了车:“怎么样?因何落马?”韩浩身为中护军是曹操的重要膀臂,中军一应事务全由他打理,尤其近些年曹操年迈,他肩上担子更重了。他跌落鞍鞒众人怎不焦急?
却见韩浩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似是打摆子,许褚在他额头摸了一把:“好烫!你也……”霎时间恐惧的神情浮现在每个人脸上。
韩浩颤抖着强笑道:“该死!一时手懒从河沟里舀了两瓢凉水喝。”
“别说了,你歇一歇。”许褚招呼手下把人抬走,请军医诊治。
曹操初时是关切,既而感到从脊梁沟拥上一股寒意——近在咫尺之人竟也有病,死亡离自己如此切近!又想起军营中那些奄奄一息、惨不可言的士卒,那日在谯县乡村目睹的死尸,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眼正见曹叡跑过来看热闹,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抱到怀里,厉吼道:“不准过去!”
“大王,您……”众人吓一跳。
曹操举目四望,感觉一切都那么可怕——滔滔暴涨的江水、充斥伤病的军营,似乎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都被已疠气侵蚀,它们都能让他恶疾缠身,比之头风、中风更可怖。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消灭孙刘、身登九五,还没有正式册立太子,他得挺下去。
张望多时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夏侯惇身上:“寡人要回邺城,今天就走,这里的兵马交托给你了,尽早回去。”
“这……”夏侯惇觉得君王把自己士兵抛在灾病之地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但转念一想,反正战打完了,他又有病,先走一步倒也省得大伙提心吊胆,“遵命,大王一路保重。”
曹操快步登车,招呼许褚、陈祎、孔桂等人护驾,带着老婆儿孙仓皇而去,简直比打了败仗还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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