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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毒害师尊?”张盛顷刻间明白了。
张鲁挣扎着摆摆手:“你不必多问……”告诉孩子又有何用?当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粮,满门亲眷居于邺城,这仇报得了吗?别再把全家性命都搭进去!他只道:“我有话交代你。”张盛唯恐父亲断气,立刻跪到他眼前。
张鲁提了两口气,手上掐诀稳住心神:“榻边有一包袱,你把它拿来……”
张盛不敢怠慢,马上取了来——这东西不大,却用杏黄布包裹,平时张鲁绝不许人碰一下。
“打开它。”
“诺。”张盛解开,见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玺,长宽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纽,下刻篆字——正是天师道掌教至宝,阳平治都功印!
“你们弟兄七人虽各有所长,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后将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继天师之位,但愿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
进道无魔。”
“师尊,弟子……”张盛本想说两句自谦的话,但这时候哪顾得上虚礼?赶紧磕头,“弟子领受!”
张鲁心事已了大半,身子渐渐瘫软摇晃,又道:“还有……书案上有道教旨……把他呈与魏王……”
张盛这才注意到一旁明晃晃的绢布,双手捧起看起来:
魏氏承天驱除,历使其然,载在河雒,悬象垂天,是吾顺天奉时。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死者填坑。既得吾国之光,赤子不伤身,重金累紫,得寿遐亡。七子五侯,为国之光。将相掾属,封侯不少,银铜不少。父死子系,兄亡弟荣,沐浴圣恩。
张盛看罢手都哆嗦了——“魏氏承天,载在河雒”,这种话旁人说说无所谓,但对于一教之主不能乱讲,虔诚的教徒绝对相信这是天命。“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更是最紧之言,这岂不是说曹操受天师之托主宰天下吗?这份教旨颁布意味着所有天师道教徒转而遵从曹操,都要视曹操为神明,天师没有直接统辖教众之权,那天师道岂不是不存在了?
“师尊……这是为什么?是曹操害了您呀!”
“为我张氏之安危,为天师道无数教民,更为你们能继续弘道。答应我,忘掉仇怨,不要追究此事了。”张鲁很清楚,即便曹操除掉他也不会放过他子嗣后人,天师道无数教徒都会无辜受累。与其大家都被曹操迫害,不如把一切拱手献上,只牺牲他自己,让所有人融入魏国免此一劫。
“此令一出,我张氏三代心血岂不化为乌有?”
“大道甚夷,永存不灭。”张鲁腹内早已痛如刀绞,强忍着说,“道可道,非恒道,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只要一心修真,外化而内不化,有没有天师道又有何区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父亲!”张盛再矜持不住,哪还管什么教规,印也抛到一边,抱住张鲁泪如雨下,“您是天师,您不能走!您不是说要以大道拯救世人吗?”
“嘿嘿嘿,”张鲁竟然笑了,轻轻推开儿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太上老君生于春秋昏乱之际,若他能凭借道法安定天下,何必西出函谷隐遁呢?度化贵在度心,心之愉悦便乃人之愉悦,人之愉悦便乃世之愉悦。无论何朝何代谁为帝王,若能使世人无忧无虑,即为超脱之时。其实人并非活在世上……”说着他把手缩回,抚在自己心口,“而是活在这里。”
张盛忍住眼泪:“孩儿明白了。”
张鲁盘坐在那里,恍惚间已不再感觉痛苦,反而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自己灵魂要脱离身躯飞上天际,但他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要抱朴守真……天地之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切记外化内不化,性命双修,终有一日能弘大道……终有一日……”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渐渐地,嘴唇不再翕动了。
张盛凝望父亲,好久好久,不知为何突然哭不出来了,面对眼前这具尸身竟觉得自己仿佛从来就不认识。父亲曾是纵横捭阖割据一方的军阀,曾背信弃义反叛刘焉,曾杀害张修兼并教众,但是他又度化了那么多百姓,使他们虔诚顺服;此时此刻他真的超脱了,最后时刻竟如此安详、如此豁达,这心如止水的境界远非生命所能局限——真乃一代宗师!
想至此张盛不再难过,他擦干眼泪,敞开房门高声嚷道:“天师羽化了……”
一阵哀声响起,张富、张广兄弟皆伏地痛哭。张卫刚驰马赶到,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立于中庭捶胸顿足。张盛再未发一言,他还有许多事处理,为了张家、为了教众、为了继承父志继续传道,绝不能耽搁。他收好印玺,揣上教旨快步出院门,信手拉过叔父骑来的马,纵身而上,连连挥鞭直奔王宫而去……
智士入局
其实并非只有“天师”才能做到心若止水,就在张鲁羽化之际,在距其不远的城郊,一座不甚华丽的宅邸里,有位老臣也正心如止水般开导自己的儿子,那便是太中大夫贾诩。
贾诩身份尴尬,以他“负罪”之身是不大可能融入魏国朝廷的。他本欲称病而退,曹操却不肯放,想了个折中之策,将其任命为太中大夫。这是个汉官,不属于魏国之臣。但曹操却叫他居于邺城,若有需要还会召他入宫问计问策,半隐半仕半臣半友,就算魏王的一个智囊吧。
太中大夫非寻常人所能担当,这位置虽无具体职责,却有二千石俸禄,通常是安置元老大臣或卸任三公的。虽然贾诩当年有“祸国”之举,但毕竟在西京当过尚书令、总揽朝政,担当此职也说得过去,再者他已年过古稀,如此高龄是该享享清福了。
不过贾诩却与程昱、娄圭不同,即便退下来也依旧如此。他阖门自守无所私交,即便曹操请群臣赴宴,十次倒有八次设法推脱。本人如此也就罢了,甚至连整个家族也被约束,族中男婚女嫁不结高门,喜寿之事不请宾客。他长子贾穆快五十岁了,至今还在许都当个散秩郎官;长孙贾模都二十多了,仍没有入仕。他虽居邺城,宅邸却选在城外偏远之处,房舍简单也没多少仆僮,家中事务皆赖幼子贾访打理——说是幼子,也三十多了,还是白身呢!
贾访整日服侍父亲衣食杂务,倒是格外孝顺,不过这种日子何时能熬出头?眼看父亲一天天苍老,自己前程堪忧,虽说家底还算厚实,但读书便欲成就功名,不敢说建功立业,总得入仕进取吧。而且贾访又是幼子,不似长兄日后能继承父亲侯位,想要融入魏国必要借父亲之名四处结交。可眼下莫说拜会朝中群臣,家门都不出,今晚魏王遍邀老臣,父亲又推脱不去,长此以往如何是好?他踌躇再三,终于把这些话挑明,软磨硬泡讲了一晚上,父亲依旧不为所动。
夜已渐深,贾诩又只点了一小盏灯,更显得屋里黑黢黢的。贾诩微微驼背,坐在阴黑之处显得老态龙钟,双目注视着灯芯,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今朝座上客,他年阶下囚。似毛孝先那等随王创业之人尚难得善终,老父怎能不知谨慎?我并非魏王旧臣,且负祸国之名,又因宛城之事害其嫡子,避祸尚且不及,岂能叫你四处游走。”
这话贾访已反反复复听他说了无数遍,早有些烦了:“父亲之言固然有理,然兴家立业当慕进取,闭门不出也非长久之计。”
贾诩甚有耐心:“今大王立嗣未明,邺下攀附世子者极多,稍有不慎贻害无穷,以你这般才智还是远离是非好!”
贾访听父亲不看好自己才智,心中不服又不敢顶嘴,却道:“万事有失必有得,孩儿也不求幸进,即便结交几个朋友也好。”
贾诩冷冷一笑:“仕途中人岂有推心之友?中庸守业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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