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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位于村子东头一条小河沟的延长线上,远远看去是一片麦子地,走近才发现是一片洼地,洼地状呈梭形,东边逐渐收紧变窄,地势抬升,一直到与地面平齐,恰好与村子一角相接。在洼地上的建筑群自成格局。最远端是个靠山的采土厂,估计烧瓷的土都是从这里挖取,还有一个方形的澄清池,这更坚定了我认为这靠近某个著名瓷窑的看法。紧靠着采土厂的是十几间平顶长屋,错落有致,彼此间隔不远,围出数个院落,院落里是许多黑乎乎的机械和料堆。再过来则是十来个馒头窑,说是馒头,其实那圆顶和砖围砌得更像坟堆,只不过后头多了个烟囱,这会儿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烟。
我看到瓷窑旁边的屋子里亮灯,估计是有人值守。再往外,就是几间大库房和一个停车场,还有各种石料釉料堆放的露天仓库,甚至还有个篮球场。这一片区域看似与村子融为一体,实则泾渭分明,里面各种功能性建筑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和一个小型工厂差不多了。
在这片区域最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栋二层小楼,样式还挺新,门口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顺州汝窑研究所”。我一看这牌子,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原来这里是顺州啊,难怪了。
我一直怀疑这里挂靠着一个著名瓷器品种,现在看来,主要仿的居然是汝瓷!
我听玄字门药家的人说过,对于瓷器技术,国家一直有专门的政策扶植。建国以后,在各地名窑遗址附近都成立了研究所,专攻老瓷重现的科目。汝瓷位列五大瓷之魁,传世极为贵重,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说法,所以是重点攻关目标。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五八年汝州的汝瓷一厂就成功烧出一批仿古汝瓷,八三年甚至已经可以烧出天蓝釉,与宋瓷不相上下。随着开放搞活,这些技术流到民间,成了赝品的技术助力。
顺州就在汝州旁边,两地土质相仿,这里出的瓷器,往往也被刻意称为汝瓷。这个村子,应该就是顺州下辖的某一个村子,所以才会扯出汝瓷研究所的虎皮,打着官方合法的旗号公然造假。
不知道市场上那些一听汝瓷就两眼放光的收藏家们,看到这副情景会作何感想。
“行啦,咱们撤吧。”我说。
要知道,这里全村既然都参与造假,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不会轻易放外人进来。天亮以后,我们两个陌生人一下子就会被村民发现。河南民风彪悍,加上又涉及到生存利益,我们俩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问题。
我这次来郑州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了。造假作坊这个证据,比新郑图良更为扎实。皮包公司可以溜之大吉,村子和作坊却跑不了。我回首都以后,随时可以带着五脉的人和警察杀回来,没必要现在冒险。
钟爱华抬起相机看了看,又放下,告诉我这里距离作坊太远,闪光灯也没效果,想靠近一点去拍。我有点担心,生怕惊动值班的人。可钟爱华已经朝作坊方向猫着腰摸去。我不敢高声叫他,只得叹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好在钟爱华没傻到从正门硬闯,而是沿着那条小河沟走侧面。我们俩猫着腰,屏住呼吸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好似钻进猫耳洞的老山战士们。我们很快攀上河边的一处小丘陵,丘陵的另外一侧下方,正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馒头窑。
老朝奉的这个作坊,虽然打着汝瓷研究所的旗号,但承接全国造假业务,什么品种朝代的都烧,所以烧窑的规格也就不同。这些馒头窑的窑心温度一般都在一千三百度左右,就算隔着厚厚的窑壁,附近也特别热,人没法长待。想潜入作坊的话,从这里突破最为安全。
我探头看了一阵,确认下头没人,然后跟钟爱华打了一个手势。这个丘陵不算高,但地势特别陡峭。我们俩拽着坡上的茅草,两脚斜顶着凹坑,轻轻地往下蹭去。钟爱华爬到一半,突然脚下一滑,挎在脖子上的相机开始剧烈晃动,身子摇摇欲坠。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结果我们俩同时失去平衡,朝着地面跌去。
我们其实离地面已经不远,这个高度摔不死人。可我在掉落中途无意中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喊一声我日!原来这边紧靠着馒头窑,摆有四五条木板架,上头堆放着一大堆晾着降温的瓷器,大大小小琳琅满目。我和钟爱华跌落其中,正好似是两头疯牛冲进镜子店,顿时推金山,倒玉柱,木架一散,噼里啪啦撞碎了无数瓷碗、瓷瓶、瓷罐、瓷盏、瓷杯——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我估计损失的金额都能解放台湾了。
这一阵响动在黑暗中不啻爆竹惊天,远处的屋子里立刻亮起灯来,人影闪动,还有狗叫的声音传来。我和钟爱华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地势开阔,除了往一千多度的窑里钻,没别的躲处。
我暗暗后悔,若是早在村里就收手,何至于冒出这等风险。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心。钟爱华脸色也变得惨白,他作为当地记者,知道农村民风有多剽悍。这作坊牵扯到巨大利益,搞出人命来也不奇怪。
我们两个沉默了十秒钟,钟爱华忽然把相机往我手里一塞,然后一指那边说:“许老师,你拿上相机,去屋子里躲一躲。那边没开灯,应该没人。”
馒头窑口正对五十米开外有一片小围墙,两扇木门敞开着,里头是一间平顶砖屋,窗户里一片漆黑。我摇摇头:“这作坊就这么大,往那边去,岂不是让人家瓮中捉鳖吗?”钟爱华道:“他们不知道咱们是两个人。您进屋子里躲着,我往外跑,他们肯定是追我,不会去搜屋子。”
“等一等,你是说你去当诱饵吗?”我差点喊出声来。
钟爱华朝那边看了眼,语气急切:“许老师,我是本地人,还有记者证,他们不会太为难我的。你可不能有闪失!”
“这绝对不行!”
“我游泳好,可以走水路!你再啰唆,咱们俩可就都完了!”
钟爱华大吼一声,把我往那个方向恶狠狠地一推,然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故意把瓷器踢倒,发出脆响。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热。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的话,遂把相机一挎,沿着馒头窑的阴影朝那边跑去。
我穿过木门,冲进院子里,发现这里除了当中一栋大砖房,四面都是围墙,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这个口正对着馒头窑,任何人站在那边,随意一瞥,都能发现小院的动静。我不敢逗留太久,在黑暗中摸到屋子的门把手,手腕一拧,发现没锁,连忙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迅速又把门给拉上。
这间屋子朝向背阴,月光照不进来。我一关上门,整个屋子立刻重新陷入黑暗。我双目不能见物,又不敢开闪光灯,只能伸直手臂,喘息着,慢慢地朝前摸去。忽然“当啷”一声,我脚下碰到一个瓷碗还是什么器皿,吓得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
从刚才踢翻瓷罐的回声来判断,这屋子挑梁很高,占地不小,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我站在这一大片黑暗中,一动不动,视觉被完全遮蔽,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我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感觉伸展开来。我的耳朵,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呼喊声,能听到自己慢慢恢复正常的心跳;我的鼻子,能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我甚至能感到皮肤的咝咝酥痒,那是对气流流动的感应。
突然,我的头皮一阵没来由地发麻,一个飘忽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谁?”
我寒毛倒竖,急忙回头,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悉悉索索的,既像是女人的脚步,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钻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这玩意儿沉甸甸的,至少能给我点安全感。这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发现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着我,我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虽说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情此景,实在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保持着高举相机的姿势,一时间背后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对峙了一会儿,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叫喊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我心跳顿时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开门,我立刻会被发现,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狼后虎,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游移未决,女声突然又在我耳侧响起:“听口音,你不是成济村的人?”我心想原来这里叫成济村啊,连忙点点头。女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点头。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不算凉,是人类的体温:“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闲工夫会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冒险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变得更坏——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我依言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触感有些糙,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这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谓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饰上釉,送入窑内烧制。这间屋子的地上摆着这么多素坯,应该是用来勾饰和上釉的加工场所——但还是那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扫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背影站在门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厉害,年纪看来不小。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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