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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在平凤迟疑地说出那句建议之前断然回绝,她仓皇地发现自己并非义正词严,而是多么害怕自己的动摇。
平凤沉默了一会,继而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也对,你当然说不,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脏的,你还是干净的,我不该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尝听不出平凤话里的讥诮,她侧过身来。“脏,干净?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可我们又比谁脏。平凤,我只是想,总还是会有别的选择的,一定有的。”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少一些不确定,这是对平凤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平凤,也许我们都会有另外一种出路。”
“是吗。我困了……”
平凤再没有说话,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闭上眼睛。然而一个相同的疑问似乎仍挥之不去。
别的选择和出路,会有吗?
也许是有的,这“出路”对于习惯了宽广大道的人来说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来,已经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赖几年来在狱中的良好表现,昌平女监的一个负责人辗转得知桔年出狱后的窘境后出面帮忙,终于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里谋得了一个干勤杂活的工作,每月收入虽不多,但已足够维持生计。桔年感激之余,勤奋工作自然不在话下。
福利院是一个被照顾的地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这里有年迈无依的老人,年幼失怙的孩子,桔年协助院里的工作人员,每日打扫卫生,清洗被单,忙忙碌碌,倒也没有人太在意她的过去。她只是害怕那些临终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来的弃儿,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想起陈洁洁说的,永远不再相见的孩子。
然而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处。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后,一个午后,她正在拖着走廊的地板,无意间听到院里的护工和外来的爱心人士间提到的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是个女孩,三岁,据说父母不祥,一出生就被人收养。养父母在孩子两岁左右,发现喂饭过程中发现她突然出现了面颊青紫、手脚痉挛的症状,开始还以为是不慎误食窒息,送到医院后才诊断出患有先天性癫痫。这对养父母得知后大受打击,多次带着孩子辗转各医院就诊,但均被告知目前仍无有效医疗手段根治。虽然这病并非时常发作,但是只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于一个定时炸弹随时暴发。由于自身家境也不算极好,那对养父母再三考虑后还是退缩了,虽然不舍,还是将这个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后虽还有想要孩子的夫妇有过收养的打算,但是一听到这个病,无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个下午她把那条走廊拖了多少回,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头开始。直到院长走过,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谢,这地板已经亮得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个三岁的,身患癫痫被人遗弃的孩子。
桔年对自己说,在福利院这大半年来,可怜的例子看得还不够多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洁工具,不知怎么地,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孩子午后的活动室。
那时正巧有一对打算收养孤儿的男女在场,院里的工作人员组织所有会走路了的孩子围成一个半圆圈唱着儿歌,等待挑选。没有人给桔年任何指引和按时,她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孩,在那个半圆里她个子最小,头发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颜色,几乎难以辨认性别,她跟随着其它孩子拍着手掌唱歌,时不时地打错节拍,眼里是这里的孩子惯有的空洞。
那对年轻的夫妇最终选择了一个刚8个月的婴儿,这个阶段的孩子没有太多的记忆,更容易养熟。那些落选的孩子纷纷散开来,有些追打嬉戏,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护孩子的工作人员,迟疑地指了指那孩子问:“王姐,那就是癫……癫痫被退回来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点头,话语里不无怜悯:“也怪可怜的,,三岁多的孩子看起来跟两岁差不多,又是个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孩子身边的,那孩子坐在一张木头小凳子上,不说话,睁着一双大得好像占据了一张小脸太大空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身边的人。
桔年伸出去的手一直是抖着的,无数个瞬间,她都在说服自己回避这样的一次碰触,就像当初,她一个人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在风里快乐地奔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能回头,没有开始,就不会有那个结局。
如今,多少惊澜都已渐渐平寂冷却,她已经不再每晚梦见血光里自己缓缓张开的手心,牵过她的手哪去了,什么都握不住,只有孤清的掌纹。
是这个孩子吗?是那个改变了她半生的命运但却素未谋面的孩子?
桔年的手落在孩子疏而软的头发上,孩子居然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是陌生的。
桔年手往下,横在孩子眉目间,遮住了那双眼睛,女孩薄薄的嘴唇终于有了熟悉的痕迹,仿佛就是这样一张唇说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跟你说再见。”再见,再见,就是这般宛若在前?
桔年是咬着牙的,泪水却有它的重量,恨恨打落。那泪水仿佛滴进干涸龟裂的土地的一线生机,瞬间被吞噬,却唤醒了久旱的记忆,更觉得难言的苦楚,再也遮不住。桔年蹲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面前,没有声息地痛哭,她从没有这样畅快地流过眼泪,假如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孩子,一半是她的劫,另一半却是她的魂。
孩子感觉到异样,侧了侧脑袋,闪躲开桔年遮挡她眼睛的手。
“阿姨,我给你唱歌。”
孩子显然是误会了。跟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她本能地渴望着出现领养人将她带走,这些日子,她见了不少前来挑选孩子的成年人,院里的阿姨说,只要他们够乖,就会有新的爸爸妈妈。她已经做到最乖,可是没人挑中她。她还以为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阿姨也是一个领养人,笨拙地想要给领养人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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