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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糖葫芦,北堂戎渡见时辰不早,便想睡了,起身脱了外衣,道:“今晚我在鹤音楼遇见了父亲,后来在街上吃了不少东西,简直都快把我撑着了。”沈韩烟帮他脱着衣服,修长的指尖微暖,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光润无瑕,轻柔拂过北堂戎渡的身体:“方才我看了这几个月鹤音楼的收益,实在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数目,先前我们投进去的银子,现在已经赚了差不多十数倍。”北堂戎渡轻轻一嗤,目光流转如同波澜微兴的海面,笑道:“这种生意原本就是牟取暴利的,收益高很正常。”两人正说着,忽有声音在外面道:“公子可是睡下了么?”北堂戎渡听出是翠屏的声音,遂道:“还没呢,你进来罢。”
翠屏进到房内,就见北堂戎渡已经脱去了外衣和衬袍,仅着贴身衣物,旁边沈韩烟正要给他取下发冠,北堂戎渡见女子进来,便问道:“有什么事么。”翠屏面上似乎是带着一丝犹豫之色,倒没直接回答北堂戎渡的话,只踌躇道:“公子可还记得,前时堡主在此过夜的那一晚,公子叫人安排侍寝的那个女孩儿么?”北堂戎渡略一思索,倒也想了起来,点点头道:“记得。怎么了?”翠屏面有尴尬之色,轻声道:“方才奴婢听人禀报,说是那女子,已有了身孕……”
北堂戎渡微微一愣,沈韩烟亦是极为意外,一时间皆是寂然无话,片刻之后,北堂戎渡才呼了一口气,喟叹道:“是这样啊……”他这才知道翠屏为何面色犹疑,按说这其实是个不小的喜事,可问题是当夜那少女却是服侍了他与北堂尊越两个人,如今女孩有了身孕,谁能断定那腹中的胎儿,究竟是父子两人之间哪一个的?尤其是北堂戎渡父子容貌十分相似,也不可能从未来孩子的模样上,来判断出父亲是谁,这事确实就是有些荒唐了,难怪翠屏一脸为难之色,踌躇不已……北堂戎渡想到这里,自己也多少有点儿苦笑,只好道:“算了,你下去罢,叫人先好生地照顾那女子。”翠屏应了一声,径自出去了。
室中一时间有些安静,北堂戎渡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这可真是……”沈韩烟也觉得不自在,亦有愕然,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北堂戎渡有些闷闷地上榻躺了,心中既有自己可能要做父亲的一丝喜悦,又有啼笑皆非的尴尬后悔之意,一时间乱糟糟地很有些心烦。
身旁无声地躺下一具温热的躯体,沈韩烟躺到北堂戎渡身边,盖好被子,侧过身用手轻轻环住了少年的身体,默默片刻,温然道:“北堂,何必烦心呢。”北堂戎渡蹭了蹭他的脸颊,微微沉吟,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了一片暗影,道:“也是,不想了,咱们先睡觉,这些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说罢。”
“……游走龙蛇,势如挽岳倒川,凝气于紫府,气聚不堕,收归在心……呼……”
少年长吐一口气,缓缓收了掌,全身上下只着一条黑色长裤,赤裸的上身匀称而结实,从皮肤毛孔中向外冒出大量的水气,淫靡地附着在身上,汗水淋漓。
北堂戎渡收功之后,便解开腰带,将裤子脱了,走进面前不远处的清澈小河里,痛快洗了个澡,这才重新上了岸,一一穿好衣物,出了林子,朝碧海阁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远远就见一名丽装女子正站在廊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见北堂戎渡回来,这才急步趋前,环佩叮当而响,面上满是焦虑之色,道:“公子可回来了……”北堂戎渡笑道:“怎么了?这么火急火忙的。”翠屏定了定心神,将头微微低了,有些嗫嚅道:“方才那女孩儿,已经流了胎……”
北堂戎渡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半晌,他沉思一下后,平静问道:“怎么回事。”翠屏抿了抿红唇,轻声道:“有人奉堡主之命,送了堕去胎儿的药来……”
北堂戎渡的眼角几不可觉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就依然是一脸平静,只是唇角却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让人好好照顾那女孩儿罢,不要伤了身体。”说完,便转身朝着遮云居方向走去,留下翠屏站在原地,一脸担忧之色。
北堂戎渡缓步走进了遮云居,他走过长廊,推开一扇朱漆雕花的门,就见到北堂尊越正站在一架彩焕螭头龙蟠屏风旁边,似乎是刚沐浴过,一群侍女正伺候着他穿衣。
“……来了?”见了少年进来,北堂尊越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只是眼帘微抬,轻轻转动了一下手指间地一枚玉扳指,很随意地问了一声。北堂戎渡脸上依然是一片祥和,然而蔚蓝的眼底那微微澜动的波纹,却显示出他此时未必就像外表所展现出的那样平静。北堂戎渡站在室中,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父亲……为什么?”
北堂尊越摆了摆手,于是一群年轻侍女便无声地退了下去,他看着面色平静的北堂戎渡,忽然间微笑着说道:“你是在说,那个丫头?”北堂戎渡紧抿着薄薄的唇,然后轻声说道:“您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北堂尊越看了少年一眼,然而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用一种罕见的温和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平静地道:“你很小的时候,本座就曾经告诉过你,成大事者,决不能心软……渡儿,你现在却因为一块还没成型的血肉,就心疼了么?”
男人平缓漠然地说着话,唇角依稀泛起一丝微讽的笑容,北堂戎渡沉默片刻,右手不自觉地捏住了挂在腰边的一柄扇子,轻轻捏紧,他看着北堂尊越,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望着男人,缓声说道:“这孩子不是别的什么人,它以后会姓北堂……可现在,它却没了。”少年面色平淡,沉默片刻后,接着道:“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第一次要做父亲,昨天知道了这件事,我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有些慌乱。”
北堂尊越缓缓挑眉,用一种嘲讽的语气,犀利说道:“那丫头不过是个暖床的罢了,不配给你诞育子嗣,不过这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冷笑了一声,然而神色却是柔和的:“……重要的是,你确定,那是你的种?”
北堂戎渡的瞳孔微微一缩,室中顿时一片安静,一片死寂,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天晚上都做过什么事,你不是不清楚,那个孩子可能是本座的,也可能是你的,也许它是你的弟弟妹妹,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你儿子女儿……这些,谁能分得清?”
八十三.却不曾问我,要不要
隔着精美的绣花扇套,捏在扇柄上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北堂戎渡静了静,既而忽然自嘲地笑道:“父亲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少年淡红的薄唇因一丝隐忍而微抿,“只不过,那毕竟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我的孩子,你的孙儿,我昨天还因为知道自己也许要做父亲了而惊喜,现在它一下子没有了,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就像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这一对父子目光平静地对视着,半晌,北堂尊越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这个没了,以后还会有,只要你想要,以后你当然会有很多孩子,随便你想要多少。”
北堂戎渡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直视着北堂尊越,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英俊以极的面孔:“如果这个孩子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了,我不会觉得怎样难受,可偏偏,它是你让人打掉的……我的父亲打掉了我的孩子,哪怕它也许不是我的,但毕竟有一半的可能。只要想起它是你弄没的,我就觉得难以接受。”
“这很重要吗?”北堂尊越盯着少年蔚蓝的眼睛,忽然漫声轻笑道:“你长得极似本座,尤其是这嘴唇,薄极无情……只是你到底也多少还有点儿像你母亲,让你有时候,偶尔也会软了心肠——”
“……够了,别提我娘。”北堂戎渡打断了男人的话,他向来冷静,然而不知为何,此时却突然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难言的躁意,北堂尊越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双眼,忽然间低笑了起来,神色微微释然,似乎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了很久的一个答案,他缓缓朝着少年走去,然后伸手托起对方的下巴,微笑道:“渡儿,看来本座猜得没错,你娘的死,你其实心里一直都是在怨本座的,嗯?虽然你一向都没怎么表现出来。”
北堂戎渡不料男人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愣住,良久,才突然笑出了声来:“也许罢,父亲,我承认这一点,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北堂尊越的眼光一点点地有些冷下来,然而也还是笑容未敛,只注目于北堂戎渡,道:“为了她,你心里怨本座,现在又为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你生本座的气,是不是?”他说着,心底忽然就涌起一丝怪异的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北堂戎渡并未直接回声,只是捏着那柄扇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突然,他动作轻缓却又坚定地推开了北堂尊越托住他下巴的手,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往常一般神色平静,徐徐道:“既然说到了我娘……那么爹,你知道不知道,你和她之间最大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北堂尊越面上浮出一个探究性的笑容,直直盯住北堂戎渡蓝如天空的双眼,似有些许微微的不甘和困惑,他略略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本座给你的,其实从来都不比她少……难道是因为你日日在她身边,你们母子在一处的时间,比本座多的缘故吗。”
北堂戎渡微微一叹,语意萧索,摇头道:“不是的。”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重新开口说道:“其实爹,你疼我也许真的不比我娘少,可是,你们到底还是不一样。”室中纱幔轻垂逶迤于地,仿佛是无言的隔阂,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似是若有所思,,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微微起伏着,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声线清和,耳上的一只赤翎朱雀坠子微微悠晃着,上面镶着的宝石珠光绚烂,如同一点清冷冷的璀璨星芒:“我娘她爱我如性命,不管我是聪明伶俐,还是普普通通,甚至是个傻儿,或者身有残疾,她都爱我,在她心里,我只是她心爱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好也罢坏也罢,无论将来是了不起还是庸碌无为,我都永远只是她的渡儿,她的心肝宝贝,她一切爱我疼我的举动,都没有前提,没有条件。”
北堂戎渡明亮的蓝眸抬起,看着男人隐隐散发着异彩的凤目,无声无息地微微一笑,道:“可是父亲,你和娘不一样。我自小就聪明伶俐,根骨奇佳,心性亦是坚稳冷硬,是你喜欢的继承人……父亲,如果我没有自幼就表现出超出旁人的优异,你会注意到我,关心我吗?在你眼里,儿子女儿什么的其实不重要,如果孩子庸庸碌碌,资质普通,不堪大任,没有表现出让你感兴趣,能够引起你重视的天分,那你根本不会看他们一眼,不会在乎他们。”
少年摇一摇头,声音低柔而温和:“爹,我娘爱我没有条件,而你爱我,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你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窗外唯有风声扰扰,空阔的室中层层帘帷深重,北堂尊越晶黄的眼睛里光芒微敛,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就像是要审视出这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一般,久久不发一语。半晌,北堂尊越忽然笑了,唇角带着一丝诡异味道地微微翘了起来,然后缓缓敛去笑容,开口道:“还有吗?”
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然后平静地微笑,笑容如同最明澈的秋水,清透而沁凉:“有……爹,我娘她爱我,可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怎样,她只希望我平安快活就好,而爹你,要求我一切都得听从你,服从你,你认为我完全属于你一个人,必须按照你的意思做事,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专有物,不是吗?可是我心里,却不喜欢这样。”
北堂尊越缓缓眯起双眼,似乎并不意外少年的回答,他笑了笑,眼眸里再没有先前的淡淡微讽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静与强大的自信:“渡儿,你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怕本座生气吗,还是你认为,本座已经不会惩罚你?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实在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北堂戎渡看着男人,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自嘲的感觉:“爹说的没错,是我欠考虑了……昨天晚上我还认为那个玉玲珑应该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看清现实,在没有保护自己,拥有改变自身境地的力量之前,去尽力顺从当前的境况,以保全自己,可是我现在,却是在忤逆你,根本就是犯了和她一样的错。”
一只手动作温柔地替少年掖了掖鬓发,北堂尊越抚摩着儿子的鬓角,唇际泛起一丝笑容,然而却依稀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你应该知道,有些话,是要埋在心底的……本座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从小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本座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这么和颜悦色,重视爱惜过。”北堂戎渡自嘲地摇了摇头,微微含了笑意,但那笑容却是隐隐有着一丝隔膜:“爹还记得前时拿鞭子打我那一回吗,当时你把我踩在地上,用脚死死踩住我的背……我说过,我很记仇的,不过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也不是真的想要羞辱我,所以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我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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