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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凤喜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
凤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竭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劝解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着便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梳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两个字是怎么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
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做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家用时,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末我就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当下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
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么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这时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道:“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
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来。
家树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因问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得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家树道:“路远吗?”秀姑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
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得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家树并没有说什么,秀姑的脸却涨得通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她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掇拾掇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秀姑进去,只听得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
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一起一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不容易奏效的。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关大叔去。”
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账,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账。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得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着。
过了许久,秀姑因听到里边屋子有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
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院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
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到的,那末,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便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做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
当下秀姑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
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家树和秀姑,只好各踞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
秀姑一打听,这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末,他为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天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这个人做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鼓词儿,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
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本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垂下来的鬓发。家树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看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
正在秀姑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做事,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秀姑笑道:“我不为什么呀!”寿峰道:“这一向子,你伺侯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么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么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咳!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么。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他恼起我来了。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情,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
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得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却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虽认得字,却捺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
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
秀姑见家树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给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袱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截的红色八行。心里先扑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起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
秀姑闭眼睡觉,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清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秀姑想着想着,也不知怎样,自己便恍恍惚惚的果然在公园里,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
秀姑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他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做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做梦的,天天晚上做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
秀姑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
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刘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起来。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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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超次元卡片游戏美少女穿越次元与你相遇!机甲骑士魔法,各种各样属性的美少女卡牌!比游戏王更加有趣的战斗系统,属于美少女们的战斗!带着妹子们征战各式各样的战场,用着效果绝赞的魔法卡牌高级...
成为罗马军营中的战俘,等待奥维尔的是一个似是而非,时间线错乱的魔幻版古代世界。数位罗马贤帝群英荟萃北欧的诺曼人提前几百年开始劫掠希腊再出现亚历山大伟业的继承者高卢在某位圣女的带领下爆发了百年未有的民族起义日耳曼人不断被来自东方的神秘游牧民族赶入罗马境内埃及女王依仗罗马的力量重回王位看似稳定的帝国统治下暗流涌动。公民和奴隶自耕农和大地主奥古斯都和将军元老院和平民军队和巫师每种矛盾都在撕裂这个逐渐庞大却又开始臃肿的帝国。要么选择转头对内外交困的罗马群起而攻之,成为当地人的民族英雄,要么选择拯救罗马,成为延续罗马的罗马英雄。在做这些选择前,奥维尔觉得先能活下来再说。(半架空历史文无障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