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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惹不起,躲得起
邹河清手里一边收拾舱面,嘴里一边咕咕哝哝:
“你们搞你们的连改,你们搞你们的定居,我捕我的鱼,我捞我的虾!还是老主意,少管闲事少插言,少吃咸鱼少口干。”
邹河清的低声咕哝,隔壁船上的鱼籽胆钱仁和队长听得一清二楚。那脸上急剧变化的感情,也只有钱仁和觉察到了。水花花儿溅起来都怕砸破脑壳的钱仁和一直默不作声。他的口风跟邹河清常常有些相似。却绝没有讨好任何人的意思。他闹不清这场辩论,究竟谁是谁非。就跟平时许多场合下一样,他只出耳朵听听了事,从不插言帮腔。
他也不是完全不愿出嘴巴,而是他的认识水平还无法使他能够在争辩中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干脆以多数人的意见为意见,以领导者的结论为结论。他是一个憨憨厚厚善善良良的共产党员。他像一副石磨,领导推一圈,他就转一圈。上头指东他奔东,上头指西他奔西。不管安排他抓什么生产,他不得越雷池一步。到时候,如时如质如量,熨熨贴贴,保证让人遂心如意。
就因为有这种品格,他当第二生产队队长以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换了几届,他总是得到领导的赞赏。他觉得不管在什么时候,展劲捕鱼,总是对革命的贡献。至于什么连改呀,定居呀,争争吵吵闹不清,那是无关大局的。
他从不表白内心的看法。只是到黄春江选为支部委员以后,他感到一点点儿麻烦。干部会上就一些重大事情,争辩得热热闹闹的时候,黄春江总是要点他的名,叫他谈认识,讲看法,要他表态。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憨厚地笑笑,语气诚挚地说:
“照大家的意见办事,党支部如何安排,我就如何去做!”
他或者低声细气地回答一两句谁都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的话:
“要得啰,就这样办吧。”
不过。被黄春江逼问的次数多了,他也动动心思,想想究竟。在刚才的这场争辩中,他脑子里并不是没有打转转儿的。可是,他哪个也不支持,哪个也不反对。日后,经过证实,哪个的观念对头,或者经过一个时期的斗争,多数人在哪个方面的意见一致,他就接受,就支持,就拥护。这样,不也能很好的革命吗?
钱仁和的这种心情,安长庚清楚,危说章也明白。
但是,他们都没有给他点出来。
倒是雷银河下首钩船的历崇德,早就被白胡子爷爷注意到了。历崇德翘起山羊胡子,刚刚用长拖把弯着腰身抹完了船肚子上的绿苔蒙,这时候,正抹着油光闪亮、金碧晃眼的船舷、船头和锁幅板子。他默默地听着人们的议论,在心里掂量每一句话的轻重。如果说,要革命的渔人,都关注着以图纸为中心的事态的发展,关注着黄春江与卜思源的命运和下场,那么,作为养父和岳父的历崇德一点也不亚于这些人对他们的关注。
这位老渔人的心里像平静的湖水里投进了一块大石头,不住地翻腾;也好像一篙好好的胶丝翻了窝一样,无头无绪。他一下下儿抱怨女婿,平素日不听他和春江的劝告,一味地好酒贪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到头来,落得群众起来提你的意见,说你的不是。他不管图纸前言中这方面的意见有好大,但他觉得总是由于群众有这方面的意见引起的。他一下下儿又为儿子担忧。平素日,在女婿和儿子之间,他对儿子无不偏爱,他和老伴都把春江看做自己心尖尖上的肉一样重要。做父子做母子这么些年了,老俩口从来连重话都不说春江一句。
他这个穷苦渔工出身、倔强、正直的老渔人,由于受着几千年来的旧思想、旧习惯的羁绊,看问题,想事情,自有独特的思路。对于女婿的评价,固然跟人们不同。对于儿子的认识,跟人们也根本不一样。
这两个方面他承认:论为人,儿子比女婿更正直、更公道;论来头,儿子自不必说。至于讲到本领和能力,儿子到底是初出茅庐,见事不多,经验太少,远远不如女婿的稳重和老练。
对于创业的艰难,女婿就真懂,儿子就淡淡漠漠,不当一码事。女婿到底长十几岁,记得旧社会的穷苦,容易得到满足。儿子贪心太大,他的要求没得尽头。
看看,这金黄的船身和锁幅,这乌亮的拱形船棚,这崭新的鱼钩、渔网,这整整齐齐的排排船队,这威威势势的机动指挥船,倒转去十五六年,哪里想得到呀!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你莫想破了后脑壳。没得县委和公社领导、水产局领导,任凭你折断筋骨累弯了腰,也是白费牛力气。春江,你为什么不知足呢?自从你上任之后,置起了机动指挥船,渔船下洞庭湖捕鱼,有风无风,都不消荡桨了。机动船突突一开动,就像老才鱼带才鱼秧秧儿一样,把一大群渔船都拖带走了。
过去,在无边无际的洞庭湖中捕鱼,人人提心吊胆。集体化以后,置起收音机,听气象预报,吊起的心落下了一些。这而今,有了机动船,就是八级风、十级浪,也没人担忧了。春江,比起旧社会俺爷儿摸脚坑子的时候,这号日子一点也不亚于神仙过的了嘛。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这些年,鲜鱼生产量不正像洞庭湖里涨大水,一浪更比一浪高吗?一百次鱼归,至少有九十次是舱满船满嘛。有些时候打鱼少,完不成任务,也不怨天,不怨地,只怪没尽能力嘛。像我,老倔无用。这与连改不连改有什么相干。春江,你为渔家立了功,为革命作了贡献,县里学大寨的评功表模大会,还把你请去同县长、县委书记平起平坐啦!这跟俺过去叫人看不起的渔佬子被渔霸、渔主压在春柳湖底,出不得水,露不得泥比较起来,不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吗?
这么些好处,你那个聪明的脑壳为什么想不清?你那双灵敏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
这方面,你姐夫思源比你高明,你得学学思源的长处啊!不然,你何得冒冒失失跑到水产局,给刘局长送《连改报告》,要求搞什么连改、定居,搞什么养殖啰。照你那样做了,未必就更好?
自古以来,种田的守田头,打鱼的守船头。渔民生成是四海为家,水上漂流。要是不住在水上,吃在水上,这“渔”字还要三点水做什么呢?不听老人言,到老不周全。挽垸修堤,挖池养鱼,建房造屋,那像喝鸡汤蛋汤吗?摆起好多的拦路虎:缺资金,少技术,差木材,无砖瓦,四根鱼篓系,一根都没得。要把整个春柳湖围起来,光靠自己这几双打鱼的手,三年五载都不晓得如何。这不是儿戏的呀!搞得不好,劳民伤财,把集体的家当一瓢汤泼了,那时候,群众找你是问,刘局长刮得你眼珠儿往上翻,就悔之晚矣。
春江呀!你一千个不应该,一万个不应该,去冲闯培养你的刘局长呀!思源啊,你也得关心关心春江嘛。他毕竟是你的大舅子嘛。你跟刘局长感情深厚,要在刘局长面前多多方圆。不然,春江有个什么差池,怎好开交呢?
历崇德老人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自然而然地对邹河清产生了深刻的同情。恼恨周小芹、朱天湘这些毛头毛脑的冒失鬼。也怨恨空蓄一把白胡子的危说章,这时候最好主持正义,而又不愿讲公道话。更在心里怒骂安长庚:你痴长了三十多岁,还掌起他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吵吵闹闹,这不是要把思源、春江推到火坑里去呀!他是一个质朴、厚道的老渔人,他不愿意当着众人袒护自己的女婿。他觉得只要毛主席、共产党当家,连改还是不连改,定居还是不定居,总会有个正确定论的。但是,对于儿子得罪了刘局长,他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里那块铁饼的。在这种场合下,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怨愤,只能气恼,只能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然而,他没想到白胡子老倌危说章不肯放过他,偏偏要指名道姓地点他:
“历三老倌!”
历崇德抹完了锁幅板子,正举起拖把擦着拱形船棚,装着没听见,默不回应。
危说章又招呼道:
“历三老倌呀!”
历崇德不得不拖腔拉调地回了一个字:
“嗯。”
危说章提高音调问道:
“你的意思嘞?”
历崇德装着没有听见他跟大家的议论,他懒得理彩,不予理会,只管埋头做他的事。对眼前的事,对眼前的人,他历崇德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俗话说得好,无论什么事,惹不起,躲得起。他决定:躲!躲!躲!躲得越远越好。躲得越远越不心烦,躲得越远越有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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