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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仆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幸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这是一场乍听没有任何破绽的回忆录。但让裴训月生疑的地方在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他怎么顶着一身烧伤在密林中存活?建炉焚尸,植皮易容,这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么?至于“全幕”,宋昏口里的全幕又是什么难道世上还有比太祖李崇在佛塔里猥亵幼童更耸人听闻的事?

目前,整桩娈童案,物证是词卷,人证是郑敬山。难道当真要逼问那孩子裴训月看了一眼如受惊的兔子般蜷缩在众人中乖乖吃饭的小山,默默咽下去嘴里的肉。

辣口的山椒她吃着竟一点滋味也无。霎时间屋外一声巨响,原来是吏役们在试验几日之后春贡要燃放的烟花。一朵巨大的金牡丹炸亮满天。裴训月却面色沉重,全无欣赏之意。她放了筷子,擦擦嘴,立刻站起身。

“大人去哪儿?”林斯致问。

裴训月攒了一丝洒脱的笑:“去隔壁三仙居找找,说不定宋昏在那儿。”然而转过身,那笑意却倏忽消失。她出了门,竟真往三仙居去,只不过,官袍进,粉裙出。

“三仙嫂,拜托你掩护我下塔一趟,拿着我的令牌,说是我待会要进去,你得了吩咐提前给我送点吃食。我在你身边装作侍女。”裴训月跟宋三仙密谋。

宋三仙仗义,不疑有他。二人刚出了后门,却看见不远处的北坊衙门里,一辆马车飞速从门中驶出。

“这么晚了,胡知府要去哪儿?”宋三仙嘟囔。裴训月看了一眼,并未往心里去。她只一心按住自己腰间,那儿别了楚工匠给的词卷。忽然,天空中一声鹰啸。那熟悉的海东青竟又飞来在二人周身盘桓,这回却并不活泼,而是用喙焦躁地啄裴训月的裙袂。宋三仙被这猛禽吓到,捂着眼轻轻叫了一声。裴训月却抚了抚鹰的羽毛,不解其是何意。

“你的主人呢?”她低低问。海东青听不懂她的话,只顾扑棱着。眼看就要吸引过路人的注意,裴训月连忙将面纱覆了面,顾不得海东青,一挥马鞭带着宋三仙驰远。那雄鹰徒留夜空,又望着她的方向哀哀盘旋许久才停。

裴训月在宋三仙的掩护下上了水轮梯之时,也正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北坊坊门口之际。守坊的金吾卫照例挥刀示意车夫停下:“坊门已闭,不得擅出。”

车里伸出半个身子,披了一身轻如燕羽的狐裘,周身令人不可逼视的气度,那一双眼却平实得很。金吾卫一见立刻变了脸色,拱手行礼,随即开了坊门。“多谢。”那人微微一笑,又坐回马车。小小的车厢内,他刚摆好身子,就感觉狐裘后顶了个冰凉的物事。

车厢里角落握着刀的人,嘴上蒙了胶布,手里握住的刀却将刃刺破狐裘的皮,仅仅隔了一层衣裳就要扎穿那人的背。谁知那人一点都不恼,端正坐着,笑道:“别动气。”

“当然,我知道你能杀我,”那人轻轻说,“可你不想杀她,对不对。”说罢,他从怀里抽出一柄小小的物事,昏暗车厢中,叫人费力才看清了,那是一卷金色的披帛。

披帛上绣了飞舞的群蝶,蝶翅镶了碎镜,映出厢帘外璀璨星河。

马蹄一跃便驶出了北坊的地界。腾空的铁蹄甫一触地,震落月色如水,佛钟声动,工奴号起。裴训月停了马,在宋三仙的掩护中下了水轮梯,走入小楼。她做好闯空门的准备,不料,楚工匠竟当真在那间曾经迎过她的屋子里,就盏油灯读着什么。

“三仙嫂,今夜多谢你。”裴训月快走到房门口时,悄悄朝宋三仙道。宋三仙嫣然一笑:“小事。大人的忙我肯定帮。”说罢,递过食盒,识趣地转身离开。裴训月放轻脚步进了楚工匠的屋子,拢了门。楚工看她又穿女装,愣了一瞬。

“大人,您怎得又乔装过来了?”

“上回还没来得及上塔,就遇到张通突然出事。我今儿来寻你,还是为了这词卷。楚工,能不能再带我上一回塔,去你找到词卷的第八层?”裴训月取了面纱,问。

楚工匠古怪地垂了头,并未立刻作答。半晌,才见他站起身来,那脸上竟又恢复神色如常。“欣然领命。但大人还是莫穿这身衣服,引人注目,我这有件工奴袍子,请大人套上吧。”楚工匠说着,递过来一身青袍。裴训月这才恍然想起,说:“啊,我上次从这里慌乱出去的时候,也曾顺手借了你一袭工袍,但一直忘记还给你。”

“不妨事。”楚工匠扯了扯嘴角,“大人上回也把披帛落在我这儿了。”

他说罢,开了门,领着裴训月悄悄往楼上走去。

人皮鼓钹

(二)绑架

裴训月套上工袍,跟在楚工匠身后,走上熟悉的楼梯到了四层天台。那两把大木头椅子依旧放在原处。短短几天过去,竟有物是人非之感。只见楚工匠将椅子忽地一抛,椅背的弯起便刚好卡在天台边缘,椅脚横杠则在空中摇晃。

下一瞬,他又将另外一把椅子的背钩在那横杠,两相搭牢,竟然就造起了一座木桥。

椅桥的末端,正好搭住利运塔外脚手架的木杆,在空中摇摇欲坠。“这能走么?”她诧异。“若想避开众人上塔,这是唯一的路了。”楚工匠叹气,“那我先示范给大人看。”裴训月抬手一拦:“我先吧。”说罢,撩开工袍一跨,就踩在木头椅子上。这四层楼台掉下去不是粉身也要碎骨。只听得木头吱呀一响,她的心像在滚油里烫了一瞬,索性腾空一跃,攀住了木杆,顺势纵身跃进了废墟之中。

楚工匠也战战兢兢走上木桥,裴训月伸长手臂使劲拉他,终于,两人都进入利运塔中,一道舒口长气。“太险了。”裴训月说。楚工匠戚戚然一笑:“是啊。若是日日夜夜地走,当真得不怕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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