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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看得质夫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身边来叫他说:
“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想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饱,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活剧。质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的说明给她听,她也认真的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的密语停止后,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的在那里看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苍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星,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的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学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弯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经有鸡啼声听得见了。
四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象。道傍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刹啦刹啦的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那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丧气的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吧,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里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罢?—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潮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得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饱,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阴。所以风潮结束,第二次搬进学校之后,质夫总每天不得不进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觉得他们是同他一样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荡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龙庵听了却装出了一副惊恐的样子来对质夫说:
“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
“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黄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
“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
“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罢。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等你,你吃过晚饭,马上就进城来!”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来了。最热闹的大街上,两面的店家都点上了电灯,掌柜的大口里唧唧的嚼着饭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台的周围,在那里看来往的行人。有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交头接耳的谈笑起来。从乡下初到省城里来的人,手里捏了烟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宽的街上东望西看的走。人力车夫接铃接铃的响着车铃,一边放大了嗓子叫让路,骂人,一边拚命的在那里跑,车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们叫得更加响,跑得更加快,可怜他们的变态性欲,除了这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满足之外,大约只有向病毒很多的土娼家去发泄的。狭斜的妓馆巷里,这时候正堆叠着人力车,在黄灰色的光线里,呈出活跃的景象来。菜馆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条子来之后,那些调和性欲的活佛,就装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车飞也似的跑去。有饮食店的街上,两边停着几乘杂乱的人力车,空气里散满了油煎鱼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诱游惰的中产阶级,进去喝酒调娼。有几处菜馆的窗里,映着几个男女的影画,在悲凉的胡琴弦管的声音,和清脆的肉声传到外边寒冷灰黄的空气里来。底下站着一群无产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闻香。也有作了认真的面色,站着尝那肉声的滋味的,也有叫一声绝望的好,就慢慢走开的。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的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斗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色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白颜色浮着,一双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这黑黯的夜色里同枭鸟似的尽在那里凝视过路的人。质夫一则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二则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吴迟生,本来是比海棠还要喜欢她,在这地方遇着,一见了这种样子,更加觉得痛爱,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车叫着说: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么?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
“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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