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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郁先生么?为什么不写一封快信来通知?则生中上还在说,说你若要来,他打算进城上车站去接你去的。请坐,请坐,晏公祠只有十几步路,让我去叫他来罢,怕他真要高兴得像什么似的哩。”
说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儿,吩咐她上厨下去烧碗茶来。她自己却踏着很平稳的脚步,走出大门,下台阶去通知则生去了。
“你们老太太倒还轻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还好。你请坐罢,我马上起了茶来。”
她上厨下去起茶的中间,我一个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个细细观察周围的机会。则生他们的住屋,是一间三开间而有后轩后厢房的楼房。前面阶沿外走落台阶,是一块可以造厅造厢楼的大空地。走过这块数丈见方的空地,再下两级台阶,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数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这一排房子,因为都是平屋,所以挡不杀翁则生他们家里的眺望。立在翁则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旧历历可见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长着些不大知名的杂树,三株两株夹在这些杂树中间,树叶短狭,叶与细枝之间,满撒着锯末似的黄点的,却是木犀花树。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闻到的香气,源头原来就系出在这一块地方的。太阳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里,已经看不见日轮的金箭,而山脚下的树梢头,也早有一带晚烟笼上了。山上的空气,真静得可怜,老远老远的山脚下的村里,小儿在呼唤的声音,也清晰地听得出来。我在空地里立了一会,背着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厅,向四壁挂在那里的书画一看,却使我想起了翁则生信里所说的事实。琳琅满目,挂在那里的东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乡下人家的俗恶的客厅。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陈豪写的一堂“归去来辞”的屏条,墨色的鲜艳,字迹的秀腴,有点像董香光而更觉得柔媚。翁家的世代书香,只须上这客厅里来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里看字画还没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后门外老远的就飞来了几声叫声:
“老郁!老郁!你来得真快!”
翁则生从小学校里跑回来了,平时总很沉静的他,这时候似乎也感到了一点兴奋。一走进客堂,他握住了我的两手,尽在喘气,有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等落在后面的他娘走到的时候,三人才各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妹妹也已经将茶烧好,在一个朱漆盘里放着三碗搬出来摆上桌子来了。
“你看,则生这小孩,他一听见我说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来了。”他娘笑着对我说。
“老翁!说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旧不见得衰老得怎么样,两人比较起来,怕还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说着,将脸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着不说话,只在守视着我们的欢喜笑乐的样子。则生把头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着对我说:
“因为我们的娘在这里,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吓。并且媳妇儿也还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还了得!”
经他这么一说,四个人重又大笑起来了,他娘的老眼里几乎笑出了眼泪。则生笑了一会,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绍说:
“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约是晓得的罢?我在那信里是写得很详细的。”
“我们可不必你来介绍了,我上这儿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她。”
“噢,你们倒是有缘啊!莲,你猜这位郁先生的年纪,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他妹妹听了这一句话,面色又涨红了,正在嗫嚅困惑的中间,她娘却止住了笑,问我说:
“郁先生,大约是和则生上下年纪罢?”
“哪里的话,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还是我老呢,还是他老?”
则生又把这问题转向了他的母亲。他娘仔细看了我一眼,就对他笑骂般的说:
“自然是郁先生来得老成稳重,谁更像你那样的不脱小孩子脾气呢!”
说着,她就走近了桌边,举起茶碗来请我喝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在茶里又闻到了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掀开了茶碗盖,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绿莹莹的茶水里散点着有一粒一粒的金黄的花瓣。则生以为我在看茶叶,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对我说:
“这茶叶是我们自己制的,你说怎么样?”
“我并不在看茶叶,我只觉这触鼻的桂花香气,实在可爱得很。”
“桂花吗?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来,在以桂花著名的满觉陇里,倒闻不着桂花的香气。看看两旁的树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绿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这里,却同做梦似的,所闻吸的尽是这种浓艳的气味。老翁,你大约是已经闻惯了,不觉得什么罢?我……我……”
说到了这里,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则生尽管在追问我,“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到了最后,我也只好说了:
“我,我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则生听了,马上就大笑了起来,他的娘和妹妹虽则并没有明确地了解我们的说话的内容,但也晓得我们是在说笑话,母女俩便含着微笑,上厨下去预备晚饭去了。
我们两人在客厅上谈谈笑笑,竟忘记了点灯,一道银样的月光,从门里晒进来。则生看见了月亮,就站起来想去拿煤油灯,我却止住了他,说:
“在月光底下清谈,岂不是很好么?你还记不记得起,那一年在井之头公园里的一夜游行?”
所谓那一年者,就是翁则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为用功过度,变成了神经衰弱症。有一天他课也不去上,竟独自一个在公寓里发了一天的疯。到了傍晚,他饭也不吃。从公寓里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学回来,就远远的在守视着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踪着他,远远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头公园。从东京到井之头公园去的高架电车,本来是有前后的两乘,所以在电车上,我和他并不遇着。直到下车出车站之后,我假装无意中和他冲见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红着双颊,问我这时候上这野外来干什么,我说是来看月亮的,记得那一晚正是和这天一样地有月亮的晚上。两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头公园的树林里走到了夜半方才回来。后来听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头公园去自杀的,但因为遇见了我,谈了半夜,胸中的烦闷,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转了回来。“无限胸中烦闷事,一宵清话又成空!”他自白的时候,还念出了这两句诗来,借作解嘲。以后他就因伤风而发生了肺炎,肺炎愈后,就一直的为结核菌所压倒了。
谈了许多怀旧话后,话头一转,我就提到了他的这一回的喜事。
“这一回的喜事么?我在那信里也曾和你说过。”
谈话的内容,一从空想追怀转向了现实,他的声气就低了下去,又回复了他旧日的沉静的态度。
“在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对这事情最起劲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这一回的一切准备麻烦,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这半个月中间,她差不多日日跑城里。现在是已经弄得完完全全,什么都预备好了,明朝一日,就要来搭灯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妆来,后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郁,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难受,就是莲儿—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来,似乎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话虽则不说,但因为她是很天真的缘故,所以在态度上表情上处处我都看得出来。你是初同她见面,所以并不觉得什么,平时她着实要活泼哩,简直活泼得同现代的那些共产女郎一样,不过她的活泼是天性的纯真,而那些现代女郎,却是学来的时髦。……按说哩,这心绪的恶劣,也是应该的,她虽则是一个纯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总有一点感情,看到了我们这里的婚事热闹,无论如何,总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凄凉的。并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动机,仿佛是她在觉得自己今后的寄身无处。这儿虽是娘家,但她却是已经出过嫁的女儿了,哥哥讨了嫂嫂,她还有什么权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当这婚事在谈起的当初,就一次两次的对她说过了,不管她怎样,她总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则没有话说,要是不然的话,那她是一辈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对分财产的权利的,请她千万不要自己感到难过。这一层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晓得的,可是不晓得怎么,她近来似乎总有点不大安闲的样子。你来得正好,顺便也可以劝劝她。并且明天发嫁妆结灯彩之类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里一个人在暗中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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