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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第2页)

“先生!我可不能拉。这是人家的车,四点钟要缴车的,拉你回前门,可来不及了,先生!”

下车来再叫洋车,却是麻烦不过,所以我也没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来,然而我的心里却很不平的在问: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么?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过了么?”

洋车走近西四牌楼的时候,风沙渐渐的大起来了,太阳的光线,也变起颜色来了。午膳后天上看得出来的那一层黄尘霞障,大约就此要发生应验了吧。但是由它刮风也好,下雨也好,我仍复这样的抱了一个闷闷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还是出平则门去吧,上红茅沟去探探那个姑娘的消息看吧!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艺立身的计划失败之后,不得已承受了几位同学的好意,勉强的逃到北京来。这正是杨槐榆树,一天天的洒脱落叶,垂杨野草,一天天的萎黄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时候我于败退之余,托身远地,又逢了凋落的季节。苍茫四顾,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一点儿生趣也没有。每天从学校里教书回来,若不生病,脚能跑路的时候,不跑上几位先辈的家里去闲谈,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乱撞乱走。当时的我的心境,实在是太杂乱了,太悲凉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静不下来。并且又因为长期失眠,和在上海时的无节制的生活的结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触拨,就会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泪。记得有一次当一天晚来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绍我到北京来的c君家里吃晚饭,听了c夫人用着上海口音讲给我听的几句慰安我的话的时候,我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时候我的寸心的荒废,实在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正在那个时候,是到北京没有满一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因为苦闷的结果,一晚没有睡觉。如年的长夜,我守着时钟滴答的摆动,看见窗外一层一层的明亮起来了,几声很轻很轻的鸟鹊声响了。我不等家里的底下人起来,就悄悄的开了门,跑上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浓霜加雪,到处都有一层薄冰冻着。呼一口气,面前就凝着一道白雾,两只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许多细针在那里乱刺。平则门大街上,只铺着一道淡而无力的初阳,两旁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来往的行人车马,一个也没有。老远老远,有一个人在那里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这一边来的呢或是往那一边去的?却看不出来。我因为昨夜来的苦闷,还盘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没有人听见看见的地方,去号泣一场,因此顺脚就向西的走向了平则门外。城外的几家店铺,也还没有起来,冰冻的大道上,我只遇见了几乘独轮的车。从城外的国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远,我就发见我自家已经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黄沙田里。田的前后,散播着一堆堆的荒冢。坟地沙田的中间,有几处也有数丛叶子脱落的树干,在那里承受朝阳。地上的浓霜,一粒一粒反射着阳光,也有发放异样的光彩的。几棵椿树,叶子还没有脱尽的,时时也在把它们的病叶,吐脱下来。在早晨的寂静中,这几张落叶的微音,听起来好像是大地在叹息。我在这些天然的野景里,背了朝阳,尽向西南的曲径,乱跑乱走。一片青天,弯盖在我头上,好像在那里祝福,也好像在那里讥笑。

我行行前进,忽在我的前面发见了几家很幽雅的白墙瓦屋。参差不齐的这些瓦屋的前后,有许多不识名的林木枯干,横画在空中。这些房屋林木,断岸沙丘,都受着朝阳的烘染,纵横错落的排列在那里,一无不当,好像是出于名画师的手笔。顺道走到了这几家瓦屋的前头,我在我的路旁高岸上,忽而又发现了一个在远处看不出来的井架。在这井架旁立着汲水的,我看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衣服虽则没有城内的上流妇女那么华丽,却也很整洁时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时候,不便抬起头来看她,直到过去了五六步路,方才停住了脚,回头来看了个仔细,啊啊,朝阳里照出来的这时候的她的侧面,马独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赛,我也不晓得叫她什么才好!一双眼睛,一双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里注视水桶。大约是因为听了我忽而停住了脚步的缘故吧?这一双黑晶晶的大眼,竟回过来向我看了一眼,肉色虽则很细白,然而她这一种细白,并不是同城内的烟花深处的女人一样,毫不带着病的色彩。还有那一条鼻梁哩!大约所谓“希腊式的”几个字,就是指这一类的鼻梁而讲的吧?从远处看去,并不十分的高突,不过不晓怎么的,总觉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压她那一个略带长方的脸子。我虽没有福分看见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张嘴,尤其是上下唇的二条很明显的曲线,我想表现得最美的,当在她的微笑的时候。头发是一把往后梳的,背后拖着的是一条辫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来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样子,却是很时髦的,颜色的确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后就走不开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从井架旁带回家去。我记得她将进门的时候,又朝转来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脸上好像是带了一点微红。她从门里消失了以后,我在朝阳里呆立了许多时,因为西边来了一个农夫,我就回转脚尖,走到刚才的那个井架旁边,从路旁爬上高岸,将她刚才用过的那只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里一望,头一眼好像是看见她的容貌还反射在井里。再仔细看的时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蓝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漱了口,我就把袋里的手卷拿出来擦睑。虽则是井水,但我也觉得凉得很,等那西来的农夫从高岸下过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的那间屋子的门口去。门里有一堵照墙站着,所以看不见里边的动静。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东边的墙往北走去,墙上有二个玻璃窗,可以看得出来。这窗大约是东配房的窗,明净雅致得很。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一点,我看见我自家的影子,夹了许多疏林的树影,也倒射在墙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阵驯鸽的飞声,我才把我的迷梦解脱,慢慢的从屋后的一条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来。这一天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从那里又跑上了什么地方等事情,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自从那一天以后,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风沙浅雪,我虽屡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个不相识的女子,但终于没有机会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云淡风清的日子,树木刚有一点嫩绿起来,不过叶子还没有长成,看去还是晚秋的景象,我因为有点微事,要去找农科大学里的一位朋友。早晨十点多钟,从平则门口雇驴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钟,赶驴的使我离开西行的大道,岔入了一条向西南的小路。这时候太阳已高,我觉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点热起来了,所以叫赶驴的牵住驴儿,想下驴来脱去一件衣服。赶驴的向前面指着说:

“前面的红茅沟,我要上那儿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红茅沟下来换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着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处高墩,数丛树木,和树里的几家人家。再注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东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间白墙的瓦屋,就是那个女孩进去的地方。

“噢,这地方叫红茅沟么?”

“是啊!”

“东面的那一家姓什么?”

“姓宋。”

“干什么的?”

“是庄家,他家里是很有钱的。”

我微笑了,想再问下去,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骑驴走了过去。在那里下驴之后,我看见宋家门前的空地上,有一只黑狗躺在阳光里。门内门外,也没有什么动静。前面井架旁,有两个农妇在那里汲水谈天。

在农科大学吃了午饭,到前后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约是三点多钟的时候,我只说想看看野景,故意车也不坐,驴也不骑,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家来。过了钓鱼台以东,野田里有些农夫在那里工作,然而太阳光下所看得出来的,还是黄色的沙田,坟堆,和许多参差不齐的枯树与枯树的黑影。

渐渐的走近红茅沟了,我心里忽而跳了起来,从正路上爬上高岸,将过宋家门口的时候,午前看见的那只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几声。我谨谨慎慎的过了门口,又沿东墙往北走过第一个玻璃窗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啊啊!这幸福的一瞬间!她果然从窗里也在对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见了我的时候,她那可爱的脸子就电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这幸福的一瞬间!在这夕阳晼晼的日暮,当这春意微萌的时节,又是这四面无人的村野里,居然竟会第二次遇见我这梦里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当这时候谁也应该艳羡我的吧!

这一次以后,我为了种种事情,没有再去找她的机会。她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当然也不会来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将暮了。

风愈刮愈大了,一阵阵的沙石,尽往车上扑来。斜阳的光线,也为这些尘沙所障,带着了惨澹的黄色。我以围膊包住了口鼻,只想车夫拉得快一点,好早一点到平则门,早一点出城,上红茅沟去。好容易到了平则门,城洞里的洋车驴马一只也没有。空中呜呜的暴吼声,一阵紧似一阵。沙石的乱飞,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惨黄颜色,在惨黄的颜色里看得出来的模糊隐约的城廓行人,好像是已经到了世界末日的样子。我勉强的出了城门,一面与大风决斗,一面向西前进了几步。走到城壕桥上,我觉得这红茅沟的探访,终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觉,就迎着大风向西狂叫了好几声,嘴里眼里,飞进了许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来,常感着的这一种不可形容的悒郁,好像是因此几声狂叫而减轻了几分。在桥上想进不能进想退不愿退的立了一会,我觉得怎么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气要勇气,放出勇气来!”

我又朝转了身子,把围膊重新紧紧的包住口鼻,奋勇的前进了几步。大风的方向转换了,本来是从北偏西的吹的,现在变成了西风,正对我的面上扑掠而来。太阳的余光,也似乎消失尽了。城外的空气,本来是混着黄沙的空气,一步步的变成了黝黑,走过京绥路支线的铁轨的时候,匆促的冬日,竟阴森的晚了。两旁稀落的人家屋里,也有一处两处,已经点上灯的。头上的呜呜的风势,周围的暗暗的尘寰,行人不多的这条市外的长街,和我自家的孤单的身体,合成了一块,我好像是在地狱里游行。

背后几辆装货的马车来了,车轮每转一转,地上就发出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来,我听见这样的闷音一次,胸前就震荡一次。等车逼近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好像是躺在地下,在受这些车马的辗磨。

货车过去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我又慢慢的逆风行了几百步,觉得风势也忽而小了下去。张开眼睛来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几点明星在那里摇动。我站住了脚,打开口鼻上的围膊,拿手卷出来,将脸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觉得四围的情形,忽而变了。空中的黄沙,竟不留一点踪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还有指甲痕似的一弯新月,挂在那里。然而大风的余波,还依然存在,一阵一阵,中间有几分钟间隔的冷风,还在吹着。像这样的一阵风起,黑暗里的树叶息索息索的响一阵,我的面前也有一层白茫茫的灰土起来,但是这些冷风,这些灰土,并不像前几刻钟的那么可怕了。

走到了九道庙前折入南行的小道,从我的左手的远空中,忽而传了一阵火车的车轮声和汽笛声过来。接着又来了一阵风,树木又震动了一次,又一阵萧萧落叶的声音。这一次风声车轮声过后,大地却完全静默了,周围断绝了活着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个人的轻轻的脚步声。暴风过后的沉寂,和冬夜黄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脑里吹进了一种恐怖的念头,两旁的墓田里,好像有人在那里爬出来的样子。我举头一望,南边天际,有几点明星,西南的淡月影里,有许多枯枝,横叉在空间。我鼓励着自家的勇气,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这时候,我心里实在已经有点后悔了起来。

到了红茅沟,从后边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见宋家的东墙上的小窗,已经下了木板的窗户,一点儿灯光也看不出来。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听屋内动静的时候,一阵犬吠声,忽而迎上了前来,同时有二三只远近的家犬,也在响应狂吠。我在墙下的黑影里,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胆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声很多的方向,寻上高墈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声杀了一点声势,我注意着向宋家门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么动静来。

这时候月亮已经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辉,撑出在晴空里的远近的树枝,一束一束的都带起恶意来。尚未歇尽的凉风,又加了势力,吹向我的脸上。我打了几个冷痉,想哭又哭不出来,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复寻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这孤冷的寓居,在一支洋烛光的底下—因为电线已经被风吹断,电灯灭了—一边吸烟,一边写出来的,就是这一篇东西。在这时候,我的落寞的情怀,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羡慕一个安稳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觉着人生的无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象力最强的人,也揣摸不出来,啊啊,我还要说它干什么!

一九二四年的诞生日作于北京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至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

《现代译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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