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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有过几面之缘。”
眼看这两个人竟这么站着寒暄起来,好似全然把疗伤这件头等大事抛去了脑后,楼冠宁意欲把话岔回来:“既然都是旧识,那更是难得的缘分。就请高华佗速速为夏师父诊断吧。眼看着日渐秋深,等到天气再凉,伤口的恢复也就更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高英杰也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才是第一要务,自己却在这里和病人闲聊起来,年轻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可就在他正要再欲拉过孙哲平的手细细望一望这伤口时,孙哲平反而退了一步,转头先对楼冠宁说:“楼郎君,既是高大夫要看诊,那我领他去我的住处,少陪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楼冠宁当即省得,立刻就收住了脚步,说:“那是自然。我稍后遣下人送些茶水来。看过诊后,高大夫留在舍下用个便饭吧。”
他说完也不待高英杰拒绝,已经遣人安排去了。高英杰此时一门心思全在孙哲平的伤势上,只管跟着孙哲平穿堂过院,眨眼间就来到了一处清静朴素的小院。
这时天色已暗了,两人索性备了火烛坐在院子里诊断起伤势来。望闻问切走了一遭,孙哲平这些时日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眼看高英杰不知不觉间皱起来的眉头,心里已经多少有了数。等对方再开口时,果然是语带歉意的一番话:“手上筋脉甚多,我若没看错,郎君也是学武之人,如果用的是兵器……恕我才疏学浅,夏郎君这伤势若是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我师父亲自出手,或许有一线回转之机……”
孙哲平听他这话说得这么为难又满怀歉意,一时之间都顾不上感怀伤势难愈,而是想王杰希居然教出了这样一个腼腆又实心眼的徒弟,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一声可喜可贺。
他望着高英杰不忍的神色,反倒安慰起他来:“医者不是神仙,高大夫不必挂怀,更不劳你师父——他的灵药我消受不起。而托你前来之人的命就是你家师父救的,也买不起你这通泉草。他若是执意要下单,让他来寻我。”
说到一半时孙哲平已经看见高英杰满脸“你怎生知晓”的惊讶神色,心里不免又是短暂一笑,只管说:“他不会来寻我,自不会纠缠于你。哦,上次你开给我的活血去瘀的药效用甚好,今日你看了我的伤势,还请对症下药,再开一剂吧。”
高英杰点头:“自是应当。只是夏郎君,你这手伤始终未愈,不仅仅是创口被利器所伤,你这些时日来可有急于练功?”
说完他见孙哲平不答,又说下去:“这样的手伤如果一点不练,这只手自然是废了,但郎君若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练下去,就算再心志坚定,又能忍耐苦痛,短期内或是能有进展,但长此下去,要是创口加剧到整个手掌都保不住的地步,不要说挥舞兵器,就连执筷握笔这般郎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都不可求了。”
“照你这样说,我要是放任下去,这只手还能用上多久?”孙哲平望了望自己又在流血的右手,忽又沉声说,“还是不必说。谁知我几时又死在何处呢?只求到时心愿得偿,也就不枉此生。”
高英杰离开微草总堂独立在石城行医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也不知是他本性宽仁抑或是还没见惯不把病痛生死当一回事的病人,听到孙哲平这番要是王杰希听见必然嗤之以鼻的言语,还能温言劝诫:“夏郎君,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性命更宝贵的?这等话听了教我实在难过。我虽无法治好你的手伤,但可以开两付祛痛的方子给你,外敷内用,除了手伤,全身其他伤处也都用得。其实无论内外伤,汤药之外,静心调养才是一剂真正的良方,就可惜不管我们这些做大夫的怎么相劝,世人想求的还是万全的丹药方剂,但大夫要是真的能开出长生剂,天下哪里还会有棺材铺寿衣行呢?”
他又一次慎重搭了脉,借着烛光把药方开了,递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后,对着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思前想后一阵,还是说:“夏郎君,我年少寡闻资历浅薄,本不该多言,但既然你也知晓本派的规矩,那……那位前辈,真心实意希望你伤势能痊愈……人生在世,孤单而来孤单而去不假,就是因为有亲朋眷顾,才得以与草木泥石区分。他这条性命虽然在微草眼中不值一钱,我也不会为他开这一味通泉草。但这分心意,郎君总该感念一二才是。”
说到这里,高英杰蓦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孙哲平的眼中居然有了一丝很浅的笑意,这笑意来得诡异,似有悲凉之意,可还容不得他深想,孙哲平已经站起身来,问他:“小高大夫,你可曾死过吗?”
高英杰被问得莫名:“夏郎君这话从何而来?”
孙哲平短暂地合了眼,又睁开:“我却是死过的人了。一口残气,为一件未了的事苟活罢了。大夫的好意劝诫,夏某心领,只是……断难奉行。”
最后四个字说得锵然。高英杰下意识地再要反驳,可这时孙哲平已然迈动了步子,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送客了。
这人身上杀气甚重,不仅如此,还有些疯气,简直是和早些时候找上门的那个张佳乐如出一辙。高英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才醒神过来,追上去,到底还是没有留下来吃楼家的这顿饭,而是自行回去了。
回到微草堂后,高英杰直接回后堂匆匆写了一封信,在“张佳乐托名孙千华投身霸图”一句下面,犹豫再三,还是写下“孙哲平疑似起死,亦在石城栖身”。
写完后他又奔至东边的屋子,尚未敲门,房门已经无声地开了。他对着门内的人恭敬地一揖:“刘师兄,我今日问诊遇上一件奇事,觉得还是要报与掌门知晓。事关霸图与百花,恐怕要请师兄亲自去一趟京城,请掌门看了这封信,再做定夺是否要来石城一趟。”
刘小别奉命来到石城也不过月余,他不比面生的高英杰,早就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到了石城后一直严守王杰希之命深居简出,早就闲得头上长草,现下听说能跑去京城找王杰希,眼睛一亮,立刻答应:“我这就去!”
说完风一样换了夜行服提了行囊,从高英杰指间抽过信,然后身形一闪,人影就再也不见了。
刘小别说走就走,高英杰眼睁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后,才猛地想起竟忘记和他商量一下该如何去见张佳乐、见面之后又该如何措辞。因为想到自己要孤身去霸图找人,高英杰这一晚都没睡好,第二日天刚刚亮立刻被惊醒,在床榻间辗转反侧了足足一刻钟还是没想明白个所以然,思前想后,只想到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就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霸图——
除了王杰希,恐怕全天下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微草堂未来的掌门人,做事甚为稳妥可靠、武学药学天赋都极高的小高大夫,害怕与人打交道到了几乎神鬼皆愁的地步,倘若是看病还好,要是不诊脉不说医道而是单单与人寒暄,真是能把他自己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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