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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甲见他大半边脸都被血浇透,结成一张血痂,惊道:“队长,你怎么了?怎地流了这么多血?”
回伯随之上车,一见为之色变:“这是憔悴东风毒发所致。”从怀中取出一粒褐色药丸,一面喂他吃下,一面道出毒性。原来此药毒性奇特,乃是损命之余、补命不足,好似断凫续鹤,裁裘补衣。毒性最剧烈时,三日之内就能将一人寿命挥发殆尽。不发作时,倒颇有治愈之奇效,那也是从命中点点滴滴裁来,迟早要归还阳寿,并无半分好意。屈方宁含着解药,闻言便向车上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望了一眼,道:“便如将碗底灯油涂抹灯芯之上,只尽眼前一日罢了。”回伯心觉这句话喻意不祥,只催道:“你先吃药。”屈方宁垂目思索片刻,将手握于口边,将还未化开的解药吐了出来。三人皆不解望去,只见昏黄灯火之下,他目光毫无波动,嘴唇一张一合,清清楚楚地开口道:“——我要回去。”
覆水
御剑醒来之时,门外朔风正紧。一夜暴雪将帐顶压得向下凹陷,几根蛛丝在寒风中无力摆荡。
他脑中沉沉剧痛,如刀锋钝割一般。艰涩睁开眼来,见身前蜷着一个人影,紧紧裹着一卷貂被,手脚都缩成一团,显然冻得厉害。脸上却淤着碗口大一块血肿,连眼角都肿了起来。破损处皮开肉绽,耳边凝结了好几道血末。
他头脑还未十分清醒,犹自恍惚了片刻,忽觉右手有些异样。提到眼前一看,见手背上青了一块,似是挥拳殴击所致。顿时心头一震:“我打他了?”
再看时,见屈方宁脖颈上浮起一圈黑紫手印,淤肿边缘都已溃烂。这一下震惊更甚,一探之下,屈方宁痛得皱起了脸,抗拒地动了一下,貂被也随之滑下一截,只见肩膀、后背上多处淤青,触目惊心。他坐起身来,只觉头痛得厉害。回想昨夜之事,只记起宴席之后上了马,命人前去查抄年家酒铺,再后来便无半分印象了。何时来到屈方宁身边,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正蹙眉深思,只见貂被微微一动,屈方宁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左眼肿成一条缝,一见到他,全身瑟缩了一下,抓着貂被的手也僵住了。
御剑见他怕得厉害,更是确信无虞:“我昨天喝醉了,对他动了手。”见屈方宁颈上掐痕骇人之极,忽然一阵后怕:“倘若下手再重上一二分,宁宁……此时已经不在世上了。难道我内心深处,真的想杀了他?只是……怎的全都不记得了?”
一时不及细想,自行整衣下床。见皮带远远扔在一旁,环扣都已崩断,外衣却一撕两半,还踏上了一行脚印,实不知昨夜到底是如何情形。他一起身,屈方宁也随之坐起,跪在床沿服侍他着衣。他只穿了一件上衣,两条腿都赤裸在外,只见大腿外侧浮起好几道四指宽的印子,似是皮带抽打而成,手劲极狠。他未料自己醉后如此暴虐,心中颇感懊悔,却说不出口。沉默良久,才道出一句:“等下叫人上药。”
屈方宁点点头,将他上衣褶皱拉平,便自己钻入被中去了。御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在床边看了他一刻,这才转身出帐。
棉帘一掀,只见门口白雪皑皑,直挺挺跪着两人。一人白发萧萧,簪珠饰发,穿戴一新,一张皮肉层层下垂的脸冻得死灰也似,一丝活气也无。吉达尔跪在她身后,捧着手炉、裘袄等物,显是劝阻不住,只得以身作陪。御剑脚步一顿,诧道:“您这是作什么?”上前一步,便要将她扶起。
萨婆婆年老体衰,跪了大半夜,早已支撑不住。一见御剑,身子一斜,便向旁瘫倒下去。吉达尔忙以裘袄紧紧将她裹住,将手炉放入她怀里。萨婆婆微微摇头,推开手炉,双臂颤抖抬起,便想向御剑比划。她一双手早冻得无知无觉,如何打得手势出来?只略微做个样子罢了。御剑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哑声道:“你要我放了他?”萨婆婆竭尽全力点了点头,烟荷包般的瘪嘴一张一翕,一字字艰难的比道:“城主,我和老头子伺候了您一辈子,从没表过一句功,没提过一个要求。如今老婆子快不成了,算我求求您了,饶了那孩子吧!他心里苦得很,快熬不下去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佑阿初长大成人。这孩子叫我一声婆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在我之前……”动作愈来愈慢,终于凝在半空,就此挺直不动。
吉达尔见师母身死,悲中从来,也顾不得御剑在旁,伏在她尸身上恸哭不止。哑巴发不出声来,只是任泪水滚滚而下,落入雪地,立即冷冻成冰。
御剑在门前默立一刻,向萨婆婆尸身深施一礼,道:“以族礼厚葬。”复向身后望了一眼,嘱道:“不要告诉他。”即向主帐匆匆赶去。余光瞥见吉达尔动作一滞,也并未在意。入了主帐,巴纳等前来奏报年韩儿死讯,递上供状一份,及查抄年家铺子所获物证,大多是伪造通关文牒、舆图残片、令符戎旃等物。其中有一摞书信,乃是千叶一众王公大将信件、公文,连安代王作废的诏书、那其居长老抄录的经卷都在其中,甚至有一份御剑审批圈改过的旧时法令。信中穿插夹了几张半透明的薄纸,纸上空无一字。御剑将其置于自己手迹之上,只见墨迹毕露,纤毫分明。巴纳震惊难言,指道:“他这是……临摹将军笔迹,以便伪造文书。好奸细!”御剑脸色阴沉,随手一抖,一片焦纸忽从故纸堆中飘出。抄在手中一看,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笔迹秀媚,不知是模仿何人而作。即令往下追查,巴纳才领命而去,不一刻便赶来奏报:年家铺子付之一炬,年姓老妇不知去向。御剑森然道:“此媪必与他脱不了干系。一介老朽,还能上天下地?”巴纳唯唯诺诺,自去追捕不提。吉达尔也前来请命,祈将灵柩运回雅尔都城。御剑沉吟道:“也好。”派了一队卫兵,以族中最高礼制发丧,吉达尔叩头而去。
此时已是三月过半,飞雪开春之年,军务繁忙,千头万绪。接连几日,竟无片刻空闲。这日从国会出来,听小亭郁问了几句,勾动心绪,便想去看看屈方宁伤势如何。来到他帐门前,不知为何竟有些犹疑。手在棉帘上停了一停,才掀门进帐。房中药气不减,炭火烧得正浓。屈方宁背身睡在床上,姿势与他离开时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也不回头起身,只静静道:“婆婆走了吗?”
御剑一听他语气腔调,便知道瞒他不过,应了一声:“嗯。”
屈方宁一动未动,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御剑本不欲他伤心太过,见他不哭不闹,神态却比当日还令人心惊。想哄他一哄,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生硬地坐在床沿,道:“她老人家是寿终正寝。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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