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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此时还不是问话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离开阴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阳光从入口照射进来,在最后几级台阶形成鲜明的光暗对比。张小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几许感慨。
这一阶,是阴阳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没想到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
接下来是吉是凶,还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阳光,已经值了!
张小敬旁若无人地走向一口水井,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但周围的囚卒都远远站开,无人呵喝。张小敬铁钳般的双手交替拽着井绳,很快打上一桶带着冰碴的井水。他高举水桶兜头一激,冰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惬意的冷战,一扫地牢里的污秽和萎靡。
张小敬搁下水桶,高高仰起了头,冰水顺着发绺滴下去,隐隐从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此时日头正炽,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左眼窝里。那里早已没有眼珠,只有一道极深的老旧刀疤,在阳光下分外凶悍。
“朗朗乾坤,别来无恙。”
他举起拳头,向天空用力一挥。那一刹那光影摇动,刀砍斧凿般的侧脸有如金刚一般狰狞。
办妥了提调手续,徐宾带着张小敬匆匆出了长安县公廨。徐宾心急如焚,连囚服都来不及让他更换。公廨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仪制令》的限制。
两人各自跨上一匹,张小敬问道:“去哪儿?”徐宾答道:“哎哎,咱们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门前的日晷:“得尽快赶到,嗯,得赶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内准到。”张小敬用无名指扫了扫马耳,马匹的灵敏反应让他很满意。
长安外郭以朱雀大街为分隔,东归万年县管辖,西归长安县管辖,是以长安县的监狱位于西城的永达坊,去光德坊的话,得先朝西穿过三条大街,再北上四个街口,全程得有十来里路。想在一刻内赶到,必须得策马狂奔,不得有半点耽搁。
两人扬鞭驰上大街,飞奔而去。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街面上无论行人还是肩舆都纷纷避让,唯恐冲撞。徐宾的骑术明显不及张小敬,他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缰绳,颇为狼狈。
张小敬放缓一点速度,与徐宾平齐,独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宾勉强控制住骑姿,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道:“捞你出来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张小敬略感诧异,他精熟长安官府体制,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宾解释道:“戡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了你。”
张小敬蚕眉一挑。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有金吾卫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尉,这得是什么样的“贼”,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个新署来应付?
徐宾继续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长源。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见你。”
张小敬“嘶”了一声,疑窦更增,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职责是“贼事策防”,庶务必然繁剧。让待诏翰林这种闲散清要的文官来管抓贼?这不是胡闹吗?
张小敬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是那个说棋的神童?”
徐宾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开元十三年,有个叫李泌的七岁神童入宫朝觐。天子正在和中书令张说弈棋。天子令张说、李泌二人以“方圆动静”为题吟棋。张说写的是:“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而李泌则开口说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大得天子赞赏,送其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现在算起来,李泌已是二十六岁,正是雄心勃勃崭露头角之时。靖安司丞位卑而权重,可以积累庶务资历,正是个完美的晋身之阶。想到这里,张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窝,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贤若渴,看来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烦吧?”他说起话来,总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徐宾有些尴尬地把视线转开,他这个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讲话又太直,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这个我还不能说。哎哎……等会儿李司丞会跟你讲。”
张小敬哈哈一笑:“好,不问了。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再惨还能惨过被杀头吗?”
徐宾的视线投向前方,脸色凝重:“这个……哎哎,真不好说。”
就在两人朝着靖安司奔驰的同时,曹破延刚刚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边恰好立有一块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书“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脚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边的肘部一直弯曲着,关节处露出一截黝黑的钢弩箭尾,袖管隐有血迹。他很幸运,如果上面装了箭头,只怕整条胳膊就废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动,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挡住身形。在不远处的大路上,一队金吾卫街使的巡队隆隆开了过来。这条路上的行人车马特别多,动辄拥堵不堪。巡队不得不大声呵斥,才能分开一条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去注意河渠旁的动静。
等到巡队远离,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缓缓起身。他环顾四周,正要迈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凛。远处有一个人离开大道,迈过排水沟,正晃晃悠悠朝石碑这边走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醉汉,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湿漉漉的洇痕,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想来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尽量压低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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