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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是撞见了我们,倘或那时候没撞见我们,也就真饿死了。怎么,如今你倒有些看不上我同娘了?”梦迢歪着脸,将桌上的汝窑茶盅轻轻拨动着,目光射着冷笑。
梅卿鼻管子一动,哼出丝轻飘飘的笑,“不敢。娘同姐救了我的命,我岂能没良心?虽说许多东西都是我自家挣下的,到底养育之恩大于天,就把我的一切给了娘,也是应该的。娘要多少聘礼,我一个子不回,柳大人倘或没有,我这里出就是了。”
梦迢点点下颏,语调慢悠悠的,有些嘲讽的意味,“你这话说得早了,不过打了个照面,就说起婚嫁的事情来了。且别急着出钱,先要问问人家柳大人的意思才好。今日你姐夫请客,正好也请了他,我方才过来时在园子里远远瞧见一眼,品貌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他看你如何。”
说得梅卿有些不高兴,抬起脸来,目光隐隐挑衅,“姐是怕我嫁了人,断了姐与娘的财路?”
梦迢抿唇而笑,直笑得人不自在了,她才挑挑眉,一抻腰推开了窗,“梅卿啊梅卿,不是我讲话难听,你这个人,实在哪样都好,唯独一样不好,就是过于瞧得起自己。天底下就只你一个美貌姑娘了?你嘴上不说,心里头时常埋怨,当初娘拣你回家,就是看重了你的相貌,要利用你的姿色诓骗男人钱财,又恨着我们拽你进火坑,毁你清白。你当我不晓得?”
话说穿了,梅卿反倒自在,哼了声,“难道我怨错了?”
梦迢理裙起身,纨扇半遮笑面,“怨得不错,可你别忘了,没有我们,你早不知饿死在哪条臭水沟了。”
她走过她身边,斜睨下眼,“大手大脚花钱的时候你高兴得什么似的,穿金戴银的时候你也想不起来怨。这会芳心一动,想嫁人了,就怨起我们来了。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和柳朝如,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路是人走出来的。姐贪富贵,甘愿为钱走这条道,可别刮赖上我。”梅卿也不服输,剔她一眼。
梦迢乜回眼,没再多讲,自行去了,心里气复添气,扎实地大怄了一场!
这梅卿,贫时念富,富时又悔德行,什么好都想叫她一个人占全了,成日间诸事都不和她的意。她要真能做到“贫贱不能移”,梦迢倒服她了!偏生又是个吃不得苦的小姐性情!如今反过来,倒怪是老太太带坏了她!
梦迢这一怄便一连怄了几日,怄到清雨园还心绪难平!
赶上董墨尚未归家,由上回那丫头引着往董墨屋里去。正是午晌,衰蝉轻聒,霁云浮树。
董墨的屋子外头是一方小庭,进来时不过尔尔,到了屋里,站在窗前向外一望。窗户正朝对过圆洞门开着,洞外半遮着珊瑚树,结着一串串的红珊瑚细果子,洞内两侧是廊头,庭中太湖石间掩种几棵箭竹。
绿篱参差,远近深幽,好像堕入一个梦里,梦迢从这个梦窥外头,倏然好像真变作了“张银莲”,而梦迢似乎只是这张银莲一个浑浑噩噩的梦。
她耳朵里还回旋着梅卿的话。她不能不承认,梅卿嘴虽毒了些,却也真。可话说回来,谁天生就会扯谎诓人的?她也是一点点学来的,谁叫这世道,钱都给男人先挣了去,她要想满足她勃勃的野心,只能去诓男人的钱了。
“姑娘先坐着吃茶,爷这会就该回来了。”丫头奉茶上来,殷勤地请梦迢榻上坐。
梦迢看着她,又想,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为奴为婢,为妻为妾,都是女人的通天之路。但不论“做”什么,都是扒着男人。她只是比别的女人更不择手段些,她踩着他们。
她笑着与丫头攀谈,“你是章平北京带来的?”
“是。”丫头搁下茶点,榻上对坐,“我们爷不爱热闹,带的人少,拢共就我们几个。这园子好些人还是来时布政使大人送来的。”
“你们也操劳,大老远的跟着跑。”
丫头见梦迢性情随和,出身低微,与北京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大不一样,倒与她说得上话。两个人来来回回扯了会家常,梦迢趁势问:“章平二十四的年岁,你们家又是这样的家世,怎的他还没成婚呢?”
因说得好了,丫头便知无不言,搭着胳膊凑过去,“嗨,大家子有大家子的难处。我们家除老太爷老太太外,底下三位老爷,老爷们底下,加起来单是小爷们就有五位,还不算姑娘小姐。我们老爷走得早,又是老太爷庶出的儿子,从前在时身子骨不好,不常出门走动,家里头哪只眼睛顾得上他?更别提我们爷了。”
说着,丫头轻叹,“老太爷老太太孙子孙女一大堆,操心他们还操心不过来呢,哪里能及时想到我们爷头上?因此耽误了,原本今年说要议亲的,谁知又派到这里来。也不知家里头在张罗没有。”
话音甫落,就见董墨庭中翠荫里移将出来,将乌纱帽摘下来端在臂弯里,步子不急不躁,补服在风里招摇,仿佛大雾里命运不定的一片鸿毛。
门口的光影被他晃一晃,他如同闪身闯进梦迢的命运,居高临下地踅进屋来。
丫头忙迎上去接他的乌纱,一壁扭头望着梦迢笑,“银莲姑娘来了一会了,带着尺头来的,说是给爷量身段裁衣裳。我才抱了几匹缎子在那里,爷拣一拣用哪一匹?”
炕桌上果然搁着几匹素色绸锦,董墨扫了一眼,接过茶呷了一口,坐到案上,先问梦迢:“你吃过午饭没有?”
梦迢待要客气说吃了,丫头抢白道:“哪里就吃过呢?来时早不早晚不晚的,我说要摆饭叫姑娘吃,姑娘还讲礼呢。”
主人家坐在下头,梦迢一个外人反坐在榻上,哪里讲礼?她忙起身,掩着口鼻同丫头笑,“头回上你们家,也吃饭,这会来又吃饭,好像我这个人专是上你们家打秋风来的。”
董墨默然笑着,心道原来她有自知之明。丫头倒热络,两头调停,搬了杌凳来请她坐,“姑娘不要客气,我们爷也没吃呢,正好摆了饭,你们一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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