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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一(第1页)

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家庭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汇,却在她从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拧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发边龟背竹阔大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乳白色地毯与纸板交叠出的边界变得模糊,在脚下浮出一片浅淡的暖烟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于孩子们拎着出入、上车下车,待到课堂上再展开,进行讲解答辩。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丝微的奶香气,扑哧而出,让长长的睫毛看着更翘了。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脑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合着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在智健带着夸张的“哇”里,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色花体字串:myfamily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以此为题做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pluribusunum(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人。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繁杂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子,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的有意识寻找,她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淡的果绿色覆满,那是大小不一的叶子,每一张都腆着圆润的肚子,却在叶尖陡然收回,看上去像一粒粒饱满的南瓜子儿,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虽被利索地涂出,却有着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深棕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后面不远处,是一道呈大波形起伏的双杠白色栏杆。栏杆外边远处,是浅绿的小小山丘。树根附近立着一排茂密的青草。展板左右两边是一圈淡淡的咖啡色,一直绕到栏杆下边。整个画面的构图干净利索,带着天然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抬抬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只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住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几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干上,端正地贴了两张4x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四位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她想这该是智健帮着从相册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智健那曾为矿冶专家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智健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边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刹不住车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这照片是那年夏天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拍的,背景里的半圆石峰清晰可辨。如今两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深色的衬衫,神情安详。立蕙母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旬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直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却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白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只得隔洋牵挂。她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那是认得她的眼神,里面有着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他已经认不得立蕙了。他都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非常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会将手安静地搁到父亲的手里,听他唠叨。偶尔不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比你要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过去在照片中父亲的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到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树干的中央,在比父母们的照片稍低些的位置上,端正地贴着立蕙和智健的合影。那是硅谷全盛时期,他们在当时智健供职的国家半导体公司的圣诞派对上拍的合影。照片中的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饰的珠片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立蕙这时好像才想起来,自己那时还留着长发。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让当年格外瘦削的立蕙看上去下巴更尖了。她的眉眼都认真描过,再着了彩影,让眼神显出些许雾气。抹着深紫红唇膏的嘴角轻抿,令一脸矜持的笑意带上了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了身子靠向立蕙,由衷地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面前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红和蜡烛的陪衬下,繁美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也是硅谷互联网泡沫破灭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立蕙顺着大树的枝干看向树根底部,发现那些茁壮挺拔的青草现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了大半。照片中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碎花的三角布巾,配着头上黑色的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立蕙一边寻着说词要表扬珑珑,一边快速地上下看了看眼前这棵大树,往后偏开身子,明显感觉到叶干间果实的稀零冷清,脱口而出的竟是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地上坐一溜呢。”“那有啥?”智健打断他,“我们公司里的阿拉伯同事,家里十几二十个兄弟姐妹的大把;越南同事家里也是,十个八个兄弟姐妹的不在少数。你若嫌少,那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嗲怪起来。

“哈哈,逗你的。”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longlongfu,dob(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写出:lihui&&zhijian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yan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现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下生出些微的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挂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

“妈咪!”珑珑轻叫着,推了立蕙一下。他握着笔,有点犹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爷爷傅奇章。”珑珑果然就有些犹豫,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立蕙凑近去看,发现他还是在“q”之后加了“u”——这是将英文拼写的硬道理又套到拼音里来了。再一看,他还将奶奶的“xu”姓写成了“su”。立蕙微笑着帮他改正,再由他誊到祖父母的照片下。“妈咪,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就帮我写了吧。”珑珑叫着。立蕙不响,从他手里接过笔,弯下腰趴近纸板,写下父母名字“严明全、刘洁清”的拼音,朝珑珑说:“看到吗?这里面有两处‘q’,外公的‘全’,‘q’后面要跟‘u’的。”“我知道了。”珑珑打断她。立蕙直起腰来,轻轻搂了搂珑珑的肩,忽然听得珑珑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对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这样的。”“那你原来是姓,嗯,那你原来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珑珑将笔搁下,说:“可惜找不到严家和傅家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过来,珑珑又问:“哦,你们见过你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顺着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的。”立蕙心下一声“咯噔”,赶紧说:“做得真好!祝贺你了,折起来收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吗?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了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将它变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面对着沿墙而立的那排书柜。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记不清祖母的脸相了,却记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穿着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过,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立蕙偶尔听那奶奶开口说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客家口音。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平地而起: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这个问号在她刚满十一岁的初夏从天而降——立蕙在南宁西郊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其中两个大点儿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们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他们的手臂,却被他们扯紧了脑后的小辫,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哄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还不肯放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经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了。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拿下初中组第一名,同时获化学竞赛二等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召开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再谈到她的种种旧事,都有了点对证传奇的意思了。连大人们提起她来,表情也相当复杂。

立蕙没想到,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也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不会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的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早年这大概是她的弱项,如今时尚一变,它又成了最时尚的样式。

店门前高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一双圆黑的大眼显得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刚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拘谨得并拢了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对自己的专注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非常抱团,一起早起压腿练功,下午一起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坐车去四处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点中学南宁二中去了。她哪里有过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立蕙的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的酱油的姿态,竟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点回不过神来,待走上台阶再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小道上的锦芯小跑起来。十岁的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吗?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业余爱好裁剪车缝,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来的布料堆在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排着队等她帮着缝制成衣。母亲身上总是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个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说着,侧过身子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了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姐?”母亲问:“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又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用厨房和卫生间要走出门,走到走廊的对面去。那是20世纪70年代这里最流行的户型。长长的走廊是公用的,邻里们出出入入烧饭做菜洗衣刷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就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那里出去有个小小的阳台。他们住在五楼,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再远处是实验田,种满稻子和甘蔗之类,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还能看到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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