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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人生总是计划很容易,但实现起来却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还只走了五日,身体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而越是接近一年之期,反噬便会越是变本加厉,不到他死去,那一个时辰的地狱般的折磨就永远不会休止。
当他终于精疲力竭,倒在半路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他想,不能死在故乡,也没有什么关系,人死如灯灭,死在哪里都是一样。
他本该死去,不管是死于身体的伤,还是南柯的反噬。可是桑白及救了他,将他从南方带往北方,治好了他腐烂化脓的伤口,甚至给他换了一张新的面孔。
但是,唯一不变的是南柯。南柯的反噬依旧在每个子夜到来,让他生不如死。
他想,这并不是什么命运的奇迹,他杀了那么多人,上苍或许觉得让他就那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不如让他活下来,继续用南柯折磨他。
如此想过之后,他便觉得释然,也就不想去追究南柯的预言为何会不准确。
那天是个雪霁初晴的好天气,他拆了纱布,便和桑白及一起走到了房间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
桑白及格外开心,兴致勃勃地说,从前一直都很想看这样的大雪,能将天地都埋住,像厚厚的绒毯一样。只是,桑白及的脚却不舍得往雪地上踏,只在屋檐下看着,说踩上去就不漂亮了。
他在檐下站了一会,正要转身进屋,桑白及却突然笑着看着他,眼睛里有明亮温暖的光:“哥哥,我叫白及。”顿一顿,轻声问道:“你呢?”
他看着淡金色日光下,铺呈开去的萧瑟雪原,道:“白雪。萧白雪。”
从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顾檐梅,只有萧白雪。
那个时候,桑白及没有说自己的身份,但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独自生活在人烟罕至的村落里,身边只有一个爷孙相称的老人,这本来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他很快从二人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主仆。
桑白及穿着粗布的外衣,最里面的中衣却是上好的锦缎,虽然言语俏皮,但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教养极好,想必从前亦是家境殷实,却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最重要的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煎药熬药、诊脉开方,都像是做惯了的,而能将濒死的他救活,可见医术十分了得。
不管怎么看,对方都不可能是简单的身份。但他没有去猜,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背后,一定是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故事。而对方也从未问过他的身份来历,大约也和他是一样的想法。
那之后的一年,他和桑白及一直住在那个村子里。昼夜轮替,寒来暑往,一日三食,平平淡淡,却很安闲。除了每天晚上,从未缺席的那令他痛不欲生的一个时辰。
大约已经渐渐习惯,所以在子夜反噬时,他偶尔可以保持一点点的意识,于是有一两次他看到窗外有个小小的人影,似乎正站在那里陪着他。等到反噬结束之后,桑白及就会敲门进来,端了热水帮他擦脸,过程中总是一言不发。
后来,桑白及也曾忍不住问他究竟是什么病,他无从回答,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桑白及便也没有再追问。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他们尚在沉睡中,便听到窗外传来马蹄声,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上静谧的大地,仿佛要将这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都踏碎。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然后贴近窗户,从窗子上的一个小洞往外看去,便看到院子里有十几个骑马之人,为首的是个黑衣女子。
他正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桑白及愉快的声音:“表姐,你终于来接我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叫“白及”的少年不姓“白”,而姓“桑”,是传说中神医长桑君的后人,神医世家长桑谷的传人。
他本没有想过要和桑白及一起回到南疆。他想,他一个人住在村子里也很好,他的武功还在,南柯还在,要谋生简直轻而易举。况且,他是真的不想回去了,南疆的江湖,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
但是,桑白及说:“哥哥,顾檐梅已经死了。你是萧白雪,也只是萧白雪。”
桑白及仰起脸来看着他,脸上有一个十分温柔而纯净的笑容,就像远方的雪山那样,晶莹剔透。
他愣住,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那场大火轰动南疆,即使是一个孩子也有所耳闻吧,而桑白及精通医术,给他诊脉时大约已经察觉了什么,所以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那一刻,他看着桑白及的笑容,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心里很清楚,在南疆的江湖,“顾檐梅”三个字应该是这样的感觉——浓墨写成的狂草,铁画银钩、张牙舞爪,却以朱笔圈点,打上一个血色的叉。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在听到那三个字时,露出的恐惧又厌恶的表情。
桑白及走到他的面前——个子在一年中长高不少,已经到了他的胸口——然后轻轻牵起了他的衣袖,仰着头看着他:“哥哥,我也是一个人了。以后,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陪我一起回长桑谷吧。”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桑白及眼角的泪光。
一年前长桑谷发生了一起叛乱,桑白及的父母和哥哥们都死去了,唯有桑白及一个人逃了出来。如今,谷中叛乱被平定,桑白及的表姐才带人来接桑白及回去。
他本是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但是桑白及叫出的那声“哥哥”,像是某种动人的咒语,让他的心突然就温暖起来,温暖到有那么一点点发酸。
原来,从前那些围在他的身边,亲热地叫他哥哥的人,已经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他早已经是一个人,天地之大,孑然一身。
但是,他还是不能允许自己觉得难过。从他选择南柯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允许自己难过。
那是他为顾檐梅选择的道路,选择的结局,而难过只会让人显得悲哀。
他可以从容赴死,却不允许自己显得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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