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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见她这幅天真模样,就想起商细蕊了,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偶尔神态语气像极了,不禁对她笑道:“还是嫂子慧眼!”
稍微看了一会儿戏,化妆间就有戏子冲程凤台招手,程凤台去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来,忙得长吁短叹。范涟觑着他,低声道:“你替常之新办事儿可真卖力,按说你该和我更亲啊!我的事儿你怎么不管呢?”
程凤台不在意地横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儿?又闯祸了?”
范涟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那孩子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姐姐说?”
程凤台道:“犯什么傻呢?现在和你姐姐说,她要见曾爱玉怎么办?曾爱玉一看就是欢场上的人,见了就得露马脚!一个舞小姐生的孩子,你姐姐能待见?”
范涟皱了眉毛,程凤台凑过去笑道:“你得沉住气!等孩子落了地,曾爱玉一走,你把孩子用破布一包,抱到你姐姐跟前好好哭一场。你哭,孩子也哭,爷俩要多惨有多惨,眼看就活不下去要投河了,我再给你那么一敲边鼓……”他学着戏子们的腔调,拉了个俏皮的戏腔:“齐活儿嘞!”
范涟一拍他的大腿,赞美道:“你个坏尜尜!”
程凤台跺跺腿,把他手拍开了:“你还好意思挑我理儿呢?曾爱玉那前前后后都是我替你忙活着,一回一回把她往医院拉了去做检查,你管过?镚子儿也没掏一个!你欠着我的,知道吗?”
范涟朝他暗暗拱手作揖:“知道知道,我不是和她闹翻了吗?见了就来气,还得吵嘴,只有姐夫您受累了。”
另一边程美心扬高了声音插嘴道:“兄弟两个说什么呢?把我喊来就撒手不管啦?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程凤台一把握住程美心的手绝不撒开,笑说:“好,这就让阿姐高兴高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包,打开里面是一只椭圆形的祖母绿戒指,直往程美心空余的手指套上去:“这可比钻石稀罕。市面上三十颗钻石,不见得有一颗祖母绿。”
程美心眼睛一亮,嘴里嘀咕道:“哟!算你还有点良心。”
程凤台道:“你是我亲姐姐,我能让你为了我折本吃亏吗?”程美心不想承认自己一物换一物没有吃亏,故意端着手,左看右看之后挑剔说:“可是这绿的太不衬皮肤了。”
范涟这时候知恩图报,探过脑袋来认真看了看,然后信誓旦旦说:“姐姐皮肤白,戴这个颜色正好,把指甲油颜色换浅点儿就妥了!”程凤台接着从哥伦比亚说起,把祖母绿的来历吹嘘了一通。这两个骗子把程美心搅合的心烦,摆手笑道:“好了好了,跟俩掮客似的。好好看戏吧!”
程凤台跟这长袖善舞,薛千山趁空拂乱他的安排,跳到台上把央金小姐捧上场了,说“给诸位助助兴,听个从来没听过的”。程凤台恨得连骂两声王八蛋,但是也无可奈何,总不好再把人拖下来的。这位央金小姐身世神秘,据说是西藏一个大贵族与汉人的私生女,沦落到中原来,刚刚在上海滩的社交场合露了面,马上就被薛千山看中了。她唱的京戏带着藏歌的声腔,甩出一声儿能层层高昂,涨好几个调门,总之就是独树一帜,唱的一段耳熟能详的《贵妃醉酒》,程凤台这样的门外汉都能听出来她的特别,嘹亮里藏着一股野性,与范涟说:“是挺稀罕,难怪薛二得瑟的。”
台下齐齐叫好,范涟也给她拍巴掌:“真真儿梨园奇葩啊!薛二这是抄上喽!”
程凤台远远瞧着薛千山的得意劲头,很不顺眼,出于一种别苗头的低俗心理,向台上一点下巴,问道:“你说,这和商老板哪个强?”
范涟嗤一声笑了:“外行!尽问些傻话!她啊,好比是彩纸糊的房子,商老板那就是汉玉砌的白塔!压根不是一个材料,哪能打比!这就只够在上海哄哄老爷太太,给相好的挣挣面子,跟人唱对戏都难!”他摇摇头:“这傻话到我这打住,可别教商老板听见,瞧你问的……我都替他生气!”把程凤台说得悻悻然的,同时又觉得很骄傲。
商细蕊隔着花窗听藏腔,起初听来,也是耳朵尖上仿佛开了一朵鲜花似的芳香美妙,听到后半晌,西藏姑娘那高腔一甩,硬是把黎巧松的胡琴甩到南天门去了——饶是黎巧松都没能逮住她!下面座儿还犹自叫好,黎巧松后来的弦音里都带着怒火!商细蕊叹了口气,心想这要是在台上,底下坐着些真懂戏的戏迷,茶壶早就飞上来了,堂会的官老爷们可真是棒槌!听着什么都是好!
接着是腊月红的一场做工戏《三岔口》,曹贵修行伍出身,最爱看点武打,撇下孙主任聚精会神地看了这一出,然后感叹道:“水云楼来了,商老板怎么没来?”孙主任深感怠慢了贵客,责难似的朝常之新看去。程凤台忙抢道:“看商老板不急在今天,等三小姐出嫁,让商老板好好串两出武生。今天得听萍嫂子的,萍嫂子是真难得露一嗓。”
曹贵修当然也知道当年平阳的红角儿蒋梦萍,但是他只惦记商细蕊,点点头道:“商老板的武生好,比他唱的旦角儿好。”转头向孙主任说腊月红:“这孩子的任堂惠准是商老板教的。我在驻地什么都不想,就想商老板的打戏看,一招一式都是有真功夫的!”
孙主任应和了几句,随后暗中吩咐下去让腊月红卸了妆过来陪曹大公子聊聊天。这里面的龌龊用意,程凤台听到耳中也懒得细想,他就疑心曹贵修怎么忽然一口一个商老板,迷得那么铁,过去也不知道曹公子那么爱看戏啊!可别是随了曹司令,对商细蕊另有居心了!商细蕊在曹家住的这一年,青春少艾,拈花惹草,也是很难说的事。程凤台顿时就觉得曹家兄妹加上爹,一窝的色胚,全觊觎着他的小戏子!这不是?妹妹就快出嫁了,哥哥又来了!程凤台有心与范涟打听打听曹贵修,又发觉这实在太过妒夫,没脸开口,要被笑话的。
压轴本来是蒋梦萍的《凤还巢》,但是蒋梦萍临时改戏,要拉着一位官小姐一块儿唱一出。官小姐姓王名冷,此次随父亲客居北京办公差。王冷在家乡武汉的票界素有盛名,而且票的是老生,对于一个娇娇小小的少女来说,很有难度,也很有看头——姑娘把姑娘唱得像了有什么意思?姑娘家把老头儿唱得像了,那才是有本事!她方才与蒋梦萍挨着坐,聊了许多话,此时已经交上朋友了,说到要唱戏,一点儿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地就答应了,看来平时也没少登台。蒋梦萍亲亲热热地携着她的手,两人步上戏台,与黎巧松商量定弦。蒋梦萍性情柔顺恭谦,加上早年走红,把热闹都经过了,眼下这个场合无论如何不肯抢了王冷一个年轻票友的风头,因此选了《搜孤救孤》这出旦傍生的戏,她演的程婴之妻唱词寥寥,主要还是听王冷的程婴。
商细蕊一直在花窗后面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看到蒋梦萍上台了,他神情一紧,身形也跟着动了动,像要往前一扑的样子,眼珠子就定格定住了。花窗的镂空图案把蒋梦萍的身影割得五马分尸,商细蕊心里第一个感觉是:她今天这身红,穿得可真俗气啊!
蒋梦萍站定台上,开口念了一段念白,商细蕊听着就微微笑了;往后胡琴一响,唱上几句二簧原板,商细蕊凝神听着,忍不住就拍巴掌大笑一声:正是一别经年,各有所得。当年蒋梦萍与他合称平阳双壁,旦角儿戏还是他半个师父,如今可真是差得远了!别说没有长进,简直大有退步,喉咙里混愣不清,含着口吐不出来的浊气,也就是比票友略强了些。便是蒋梦萍现在还留在水云楼,也不配与他平分秋色了,只能走个二路的青衣,给他衬衬戏罢了!而他的事业譬如旭日东升,蒸蒸日上,两个人幼年时名扬四海的梦想,全要由他一个人来实现了!
商细蕊心中这份幸灾乐祸快要把他憋坏了,心中恶狠狠地想:“半生心血,全部作废!这就是你私奔的报应!你就听着我的唱片,看着我的海报,搂着汉子哭去吧!”他其实从不会对其他唱戏的这样恶毒,他把这份同行之间的恶毒心肠也全都留给蒋梦萍了。
台上唱完了程婴,时候还嫌早,王冷的父亲撺掇着女儿把《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拿出来露一露,蒋梦萍便接着兴致勃勃地陪了一回铁镜公主,商细蕊方才留神到那杨延辉,凝神听来,又忍不住拍了一巴掌——满宫满调的侯派唱腔,比侯玉魁的徒弟还像侯玉魁,听着像是还强于蒋梦萍。心说这样的唱功,献艺才不叫献丑,行家面前也不丢人。往下听,商细蕊整个人都舒畅了,从过路仆人端的茶盘里拿走了一杯茶喝,那仆人也不知道商细蕊是什么来头,怎么站在廊下摇头晃脑跟训导主任似的,不敢不给他茶。商细蕊撇撇茶碗盖,吱溜抿一口,闭着眼轻轻跟着哼起调子,他听王冷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有异声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常之新和范涟两个离开座位,跑到后面来抽烟说话,与商细蕊隔着墙只有五六步的远。按一般人来说,台上戏音胡琴那么响,肯定就听不见别人的谈话声了,但是商细蕊这双耳朵也不属凡品,常之新那把倒霉嗓子,就是化成灰他也辨认得出。
范涟抽着烟,也给常之新点了一根,笑道:“今天两个票友小姐倒很露脸,难得,难得啊!可惜你那个冤家对头没来,等会儿就看周香芸的了。”
常之新呼了两口香烟:“你把他们两个说得那么认真,我看也没什么!他要真和程凤台那么要好,今天能不给这个面子?”
范涟笑道:“你还不够知道他的吗?再要好也架不住他耍性子。”
常之新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程凤台这个人,是相当不错的,怎么就糊涂到和他沾上了!他除了这幅皮相还算好,其他哪里讨人喜欢,哪里值得人喜欢他?我看程凤台并不是色欲熏心的人。你是嫡亲小舅子,也不劝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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