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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站在殿前,任柔和的春风吹着,他抬头看看檐下喃呢的燕子——这人间的宠鸟,无论在乡下的茅棚土屋,还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谁都不会去伤害它,多么自在!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乏,康熙正要回殿,却见黄敬恭恭敬敬侍立在丹墀下,便笑道:“黄敬,张万强呢?”
“回主子话,”黄敬恭敬地笑道,“老佛爷去大觉寺烧香,忘了件什么东西放在那儿——叫他去帮着寻找呢!”
“哦。”康熙淡淡地应一声,忽又笑道,“上回你说过有几处好玩的地方,带朕出去走走如何?”黄敬听了忙道:“这个,奴才可不敢——张公公早有关照,说是老佛爷的懿旨——”话还未说完,康熙便截住了道:“这是朕的主意,又不是你调唆着朕去的,怕什么?张万强还管着朕了?叫——”他想说叫小魏子,想想又改口道,“叫穆子煦和犟驴子两个跟着,咱们出去走走。”黄敬这才答应着去了。康熙一行四人都换上微服,却不走西华门,从神武门的侧门悄悄儿溜了出去。
北京的大街上很热闹,一座一座酒肆茶楼越修越多,一个比一个漂亮。一街两行,什么绸缎布店、花纱铺、故旧店、玉石珠宝店、文房用具店、花果行、铁匠铺、竹木家具店、酒米作坊、皮匠店、针线刺绣铺、鲜鱼海味店……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康熙杂在人流中边走边瞧,心里十分熨帖:这一切都是他赐与的,他在他们中间,而他们谁也不知他就是“当今”!
在城西闹市走了一遭,他们又来到前门一带。这里又是一种格局,到处是戏院、会馆、饭店。在戏院前,挂着偌大的粉牌上,除写有某角串某某戏之类的海报外,有的还题有斗方名士写的竹枝词。这些词倒逗起了康熙的兴味:
某日某园演某班,红黄条子贴通关
康熙不禁笑道:“俗得有趣,倒是这个‘某’字儿用得很入神。”又看下一家的,却是:
谨詹帖子印千张,浙绍乡词禄庆堂
抬头一看,果见门楣上横挂着一匾,写着“禄庆堂”三个泥金大字。康熙笑道:“我就不信,他家的戏只叫绍兴人看!”说着便要进去。黄敬忙笑道:“主子没瞧清,他这里不演戏,是专门叫堂会的。要是想听,到六合居,又吃又玩又点戏,那才玩得尽兴呢!”
“走,瞧瞧去!”康熙扇子一挥,兴致勃勃地说道。
六合居很大,是个酒店,紧挨着戏庄,一边的戏庄叫衍庆堂,也还罢了;另一边叫庆云堂,门面又大,人又多。康熙挤在人堆儿中看戏牌,上面写的是:“紫云姑娘演《琴挑》。”那上头竹枝词口气更大:
每味上来夸不绝,哪知依旧庆云堂!
看罢,挤了出来,黄敬他们三个已候在六合居的门前。康熙也不说话,一甩袖子便跨了进去。
“客官要用点什么?”楼下杂座儿上的人很多,一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笑呵呵迎上来问道,“要嫌下头嘈杂,楼上有隔好了的雅座儿,清静幽雅,要喝酒吃菜、点戏听唱儿、看杂耍都方便……”
康熙有些茫然,他对这些一概不懂。黄敬便代答道:“我们爷是尊贵人,你说的都不合用。后头大房子我们点了正厅,上一桌海菜八珍席。你再到庆云堂去一趟,紫云姑娘的戏完了,叫她过来清唱!”
“旁的好说,”店小二一看这架势便知是个有钱主儿,笑容可掬地说道,“紫云姑娘的缠头银子二十两得先送过去,她正走红,叫的人多,只怕还未必就能来呢!”黄敬不禁一笑,把伙计扯过一边,交他二十两银子,低声儿道:“你过去悄悄对紫云说,是老黄叫她,兴许这银子都赏了你呢!”那伙计方欢天喜地去了。
康熙走进正厅一瞧,里头布置得很幽雅,盆景花卉、虬架镜台、自鸣钟、书架,还有坐炕卧榻一概齐全,中堂挂了一幅二乔观兵书图,旁边条幅上写道:
小谪三千岁
往来在人间
康熙不禁叫道:“好!”犟驴子是个粗汉子,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穆子煦却很精细,瞧着不像个正经地方,便笑道:“老黄,这儿怎么瞧着像个行院似的?”说着眼看席面已经摆开,菜肴也陆续送了上来。
黄敬忙笑道:“这正是掌柜做生意人的伎俩,行院哪会跑到这里了?”
“看来你是此处常客啰!”康熙舒舒坦坦坐了,一边说着,一边便打量着席桌上的八珍席:鱼翅、银耳、鲥鱼、广肚、果子狸、哈什蚂、鱼唇、裙边,中间一个凤凰扑窝、一个孔雀开屏凉盘,再就是一海碗樱桃兔肉海参汤。
“宫里头太监们谁不串馆子?”黄敬笑道,“主子若不喜欢,奴才改了就是。”正说着,外头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的说笑声:“哪里的贵客,什么风儿吹到六合居了?”说着便挑起帘子轻盈盈地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紫云。康熙一见来人,眼睛陡地一亮:只见她身着浅红比甲,蝴蝶盘扣儿中窝着一方杏黄绣绢,半高不高的月白衣领上疏淡有致地绣着两朵蟠枝梅,下身一溜水泄长裙如新染塘荷,打着百褶,颦眉杏眼笑靥生晕,怀里抱一琵琶在门口笑盈盈地蹲了个万福,莺声细语地说道:“各位爷们吉祥!”康熙发了一阵子呆才想起回话,道:“起来!”又觉得这话皇帝的味儿太重,忙温声说道:“就请过来坐我这边——你们三个也坐吧!”
“爷们只管吃酒,”紫云抿嘴儿笑道,“奴不过是个戏子,还是唱曲儿为爷们提神吧!”偷眼打量康熙时,上身穿一件蓝色湖绸团花夹袍,腰间挂着一个酱色贡缎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小帽,脚下穿一双粉底儿双梁靴,瓜子脸上略有几颗细白麻子,不坐到跟前细瞧是看不见的——心里不禁暗笑:这小白脸儿就是皇帝了?康熙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便笑道:“有什么好曲儿,弹来我听。”紫云嫣然一笑,将五指轻轻一舒,琵琶便清越地响了。先奏了一支《宴前乐》,接着正曲子却是《霸王别姬》,那乐声时而如裂石穿云,时而如流水低回,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又似幽咽饮泣。康熙面对珍馐,一口不能下咽,只是左一杯右一杯地饮酒、听曲。
“这曲子太悲。”弹完《别姬》,紫云笑道,“还是唱个家常的助兴吧!”说着,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浅声唱道:
年年宫墙花,岁岁广陵柳,遮几多游子陌路愁?说什么功名世路,劳尽了春情,只余这点儿,却还要万里觅封侯……渺渺鹫岭云何深,杳杳曹溪路尽头,哪里去寻故友——不如归乡有高楼,可得红妆佐酒,又得闲笔著春秋!
歌儿未唱完,康熙已经醉了,摆手儿命道:“唱——得好!朕——真好!黄敬,你——你们三个出,出去,我——我要独,独自和……”
“主子,不成啊!”犟驴子拧着眉毛,冷冰冰说道,“太夫人和主子奶奶请主子赶紧回去,熊家、魏家的庄头儿来了,有要紧的事儿等着呢!”
一天的好事,被这五官不正五音不全的犟驴子打发得干干净净。
康熙这晚歇在养心殿,心里仍在牵挂着紫云,半夜里叫了黄敬过来,悄悄说道:“给紫云安排个去处,静一点儿,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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