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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听了就放声笑起来,他原姓崔,祖籍在金陵。十五年前夏收,金陵接连不断地下雨,冲垮了河道,整个乡一片汪洋,当老崔还是小崔时,小崔素来好吃懒做,一农忙他就出门找耍子。
十五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浪荡了一天,等要回家时才发现再也回不去了,县里城门紧闭,隔壁乡的旧识见了他就逮着直问怎么活下来的,知道他在城里瞎混了一天抖了半天嘴才哭道:“天不酬勤,怎么竟让你这样的懒汉活了下来,反让乡里日日不离地的人都死绝了?一百户人,整整一百户人啊,一千五百三十二位老少,到最后连片布也没留下。”
崔老头嘴上当他在说笑,心却慌了,爬了城楼往外一看,城外乌压压的一片具是浑身淌水儿的灾民,他腿都跑细了也没见着爹娘兄妹,只能跟着大伙儿一起往外地逃。
逃来南水县便被安置在济善堂,周遭活下来的汉子婆娘,但凡好手好脚的都出门找了活儿干,就崔老头还在这地界吃凉饭。
虽然皇帝怜贫爱弱,济善堂说起来也是官家的产业,但那些个富商谁不是精乖的人。上头指定要立而不倒的稠粥,他们也做,只不过做出一桶来应付了上头就抬回去自家吃了,底下的穷苦人依旧还吃掺了烂菜叶的凉粥。
就这崔老头还不敢多吃,每次一吃他就想起头回到这儿的那天,同来的灾民没个饥饱,个个埋头苦吃,他也没命地往肚里塞,只崔老头还记得娘跟自己说过遭荒的时候不能吃饱了。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等一顿饭下来,好些人肚皮一翻就活活撑死了,他这才知道原因。邻乡的人也是这个时候去的,打那天起崔老头再饿、再馋也不让自己多吃一口饭。
舅甥几个听得一愣一愣的,李三郎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还跟两个外甥女道:“听说那边以前发过两次大水,第一次在几十年前,老胡大夫就是那会儿被张家人救的,第二次就是十五年前,我都才几岁,只记着到处都是流民,吓得乡里人都不敢出门,在家关着门过了好些日子。”
整个村庄都被洪水淹没,在现代也会发生,只不过再也不会有这样惨烈的场面,再不济总归能保住大部分人的命。张知鱼似乎都能想到至今那片土地都还十室九空的样子。
死了这么些人,洪水之后定有瘟疫,肥土冲薄又得重新开荒,一家五口人一般情况下要三代人才能开出二十亩熟地,有的咳血而亡也不定能得出来。这样的地方朝廷不派人,大家宁愿做流民也不会回乡,外出好歹能混口饭吃。
张知鱼想得神了,回头一看崔老头说了这些话儿,竟面泛潮红,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心里觉得不对,忙问:“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跟阿公学医了,我给你瞧瞧行不行?”
崔老头确实不舒服,但看着她才那么点大却不想让自个儿平白再受折腾,抬了屁股便想走,不想坐久了身子却有些麻,半天都没挪开。
张知鱼见崔老头不吱声,还当他是同意了,闭着眼就开始熟练地听他的脉。
崔老头的脉很奇怪,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强的时候就像重鼓快锤,弱的时候更没一点儿动静,这样的脉相张知鱼听阿公说过很多次,这是回光返照的必死之相。
鱼姐儿放了手,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着崔老头,静静的没有说话儿。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饿得太虚弱了,若在现代实际上还有法子救,但这会儿却不可能。
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还能不知道?崔老头已经在这躺了好几天,今儿却分外精神,他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不明白?不过就是人这一生,除死无大事罢了。
崔老头心里有数,就拣了话问,晓得她们是来找柳家三兄妹的就笑道:“我还当哪里又遭灾了,原是找她们姊妹的,只不过柳儿现在在什么好味楼给人送饭菜,姊妹三个住在就后柴房很少回来了,你去那边找她去。”
张知鱼道了谢拉住舅舅就想走,崔老头却小声跟她道:“你若见了柳儿,让她给我买点吃的来,她知道我想吃什么。”
柳儿如今混迹在东城,自从跟鱼姐儿说了那些话儿,她果真下午就带着妹妹四处爬摸,每天她们都要忍饥裹腹地不停走动,用心记下每一个路过的位置。起初姊妹三个只能在济善堂附近,慢慢的整个东城再没有她们姊妹找不到的地方,因为她手脚勤快,有的店铺也乐意给她一文两文帮忙跑腿,好味楼的掌柜还长聘了她,姊妹三个如今每日都能吃饱了。
有了饭吃有了活儿干,柳儿虽还瘦却也挺拔了许多姊妹三个都有了精神气。
听着崔老头想吃东西,柳儿神色便严肃起来,她们还在善堂里时很得崔老头照顾,那粥吃不饱,崔老头人虽馋却吃不多,一吃多他就开始干呕。为了止饿崔老头平常拿些豆子慢慢嚼了填胃,那粥便回回都得剩一半给她们三个分了。
日子一长一老一少就熟悉起来。
柳儿摸了身上的钱去掌柜那买了只客人吃剩的母油船鸭的鸭头,用油纸细细裹了起来,拉着两个妹妹就往济善堂跑。
崔老头还在门口闭着眼晒太阳,听见动静眼皮子一抬,见着是三姊妹来了,就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五两泛着红绣的银子来,这是他早年跟人一起干活攒下来的,他人懒,一辈子就赚过这五两银子。
柳儿不接,崔老头递得久了便没了劲儿,手一松银子就滚到地上,崔老头也不在意,自己还躺回去晒太阳。
没得多久人就迷糊起来,张知鱼叫了他好几声,崔老头都不应,看样子意识已经不清醒了。
张知鱼一时想起那鸭子便喊道:“崔爷爷,鸭子买来了。”
崔老头依旧没睁眼,却开了腔含含糊糊道:“快拿来给我尝尝,吃完这一口我就要回金陵了。”
柳儿红着眼打开纸包,母油船鸭的浓香顿时撒得满屋子都是,柳儿没有见过李氏的船鸭,但她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船鸭了。
但那鸭子递到崔老头嘴边儿,崔老头还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肉香四溢的当口,张知鱼摸了摸崔老头的手,有些不忍地拉住柳儿道:“崔爷爷走了。”
回到家鱼姐儿好半天都没说话,这会儿她才猛然发现,疾病在这个时代有多可怕,那些鲜活的人,只是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会烟消云散,再也不见了。
普通人就是这样人如草芥,这样的病在富贵人家根本不算什么,但因为缺医少药普通人遇上个简单的病症也会被拖死。张家也有病人,王阿婆就是,说不得在上头的大夫眼里这也算不得什么病,只要挥挥手就能治好了,但阶级却永远限制了他们求医的机会。现代人有许多跨越阶级的机会,在大周朝,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却死了,张家也是别人眼里蝼蚁般的百姓,或许有一天这样的厄运就会来到张家,又或许厄运早就来了,至少张知鱼和张阿公现在都还治不了王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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