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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漠然点头,跽得太久了,一时站不起来,挥了挥手道:“先令属官下职吧,不必等我。”
长史退出去传令,然而丞相不走,底下的人也不好轻易离开。司直和征事在檐下掖手站着,低低议论:“好像是闹开了,陛下走得仓促,不知是何缘故?”
“恐不妙……君臣如夫妻,表面上的和睦还是需要的。一旦撕破了脸,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一番较量。”
少帝与丞相不和,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先前他们起争执,虽然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那偶尔传来的尖锐的声调,离得很远也能隐隐听到。众臣惶惶不安,丞相再强势,少帝毕竟是皇帝,不能因他年幼就轻视他。后来少帝仓惶而出,大家也都是看到的,于是便开始估猜,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过,把那样好脾气的少帝都吓跑了……
议论去吧,反正他就是个奸臣,丞相自暴自弃地想。大殷人人知道他热衷揽权,他背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早就习惯了。奸臣嘛,哪个稀图好名声,说他一手遮天也好,说他气量狭小也好,他就是这样,谁敢不服?不服也得憋着!其实自他从政起,就没有想过青史留名,忠臣瞻前顾后,一生活得委屈。当奸臣没那么多规矩,用不着管别人死活,至少图个自己痛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痛快的感觉半点没有体会到,心里开始越发堵得慌。哪里难受,说不出来,或许是相权流失,让他产生危机感了。
没关系,区区一个少帝,他还是能够掌握的。他扶着漆案站起来,膝盖以下没了知觉,乍一受力,着实往下崴了一记。伸直腿,略缓了缓,待提得起力道来才走出官署。夕阳从滴水下斜照过来,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他眯眼眺望远方天幕,时候果真不早了。
属官们此刻呆若木鸡,不是因为空气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还未散,是因为丞相一身衣衫褴褛。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形势好像发生了巨大的逆转,他们重新开始揣测,究竟刚才堂室里发生了什么。学究们有限的思维,拼凑不出太过惊心动魄的画面,只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并且依照少帝出门时衣衫整齐的情况来看,丞相是吃了败仗的那一方。
真是押错了宝,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也难怪,毕竟人家是皇帝,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弑君。如此看来莫名有些同情丞相了,纵然辅政又兼皇叔,臣属到底还是臣属,皇帝要打你,你也只能乖乖受着嘛。
“相国……”属官们围了上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丞相无谓地笑了笑,笑容还算坚强,“都散了吧,孤也要回家了。”
他背着手走出耗门,破败的布帛在晚风里飘扬,高高的身影看起来倍显凄凉。家丞迎上来,见了略一怔,不敢问情由,将披风披在他肩上,扶他上了轩车。
他倚着隐囊问:“今日小公子可来过?”
家丞道没有,“不过陛下去过月半里,将车辇停在直道上,独自走进去的。”
他怅然别开了脸,她如今是想绕过他了,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官署找他。来了之后怎么样呢,要得着尚且好言好语,要不着便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来抢。这种猖狂的个性,真不愧是源家人!
其实她现在一定很恨他,那天抱腹当着臣僚的面落地,他就看见她脸上变了颜色。如果之前没有参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也许他当真会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来。可是她的心眼儿太多,他感觉到了威胁,再不提醒她收敛,她就要爬到他头上来了。
女人确实该宠,他可以任她撒娇、蛮横、无理取闹,可一旦涉及政治,他半点也不会让步。或许是他一味的容忍惯坏了她,她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他惊觉自己要走错路了,不得不狠下心来做个了断,这样固然伤人,却可以帮助彼此认清现状。他们的处境,谁也不甘愿被征服,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谈情说爱。
轩车到了门上,他解开氅衣进门,在仆婢的侧目中回到小寝。就着铜镜照了照,果然这件衣裳破得无法再修补了。他叹了口气,脱下玄端搭在臂弯,卧房的东北角上有个很大的髹漆柜子,是新近添置的。以前他不喜欢在小寝安放这种能藏人的东西,因为不安全。现在是出于无奈,烂摊子没法收拾,只好全部装起来,以掩人耳目。
打开柜门,里面有她留宿那天弄脏的被褥和中衣,还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戏弄他的抱腹。这个柜子里的东西几乎全与她有关,留着终是个麻烦。也许再放一放吧,等过阵子让人抬到外面烧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天太仆来找他确认大婚流程,一天一天过起来真快,他这段时间总在忙着过问案子,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她说要他主持,这样也好,万一大典上出了纰漏,有他在,还可以及时补救。
灵均是很好的人选,聂家无人,不怕将来起什么波澜。日后仗着皇后外家的排头,用人也可师出有名。朝中风云瞬息万变,很多时候权力的斗争就是人力的斗争,官职是有限的,越多自己的亲信填充进去,对自己便越有保障。过去十年他大权独揽,社稷命脉在他手里攥着,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他会保她长久在这帝位上坐下去。但是换一种处境呢?他空留个封驳谏诤的权力,整天反对她施政,她有多少耐心,能够容得下他吗?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像,只对自己有信心,所以同一类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廊下有人走动,他把柜门关了起来。回身看,家丞执着行灯进来,停在前室回禀:“暮食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君侯进膳吧。”
他随意应了声,从内寝出来,食案上菜色丰盛,有醯酱,葱渫,还有脍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单独进食,几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么感觉了。
他吃得不多,寥寥用些便起身从酒樽里酌了一勺酒,端着漆卮迈出门槛,停在台阶下仰望长空,天边一弯新月高挂着,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辉。荧惑早就远离了,可惜没有在他们期盼的时间内,所以那个荧惑守心的预言依旧在,最后也不知应验在谁身上……
“今夜的月色真美。”皇城中凌空的复道上,有个身影忽然从围栏边上探了出来。
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陛下小心些,这里太高,千万别探身。”
“怕摔死?”她的脸颊在宫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红,笑着打了个酒嗝,“不要紧,我以前还爬到外隅掏过雀蛋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少帝喝了酒,好像有点糊涂了。上官照直皱眉,“陛下应当少喝一点,贪杯对身体不好。”
“你怎么像丞相一样!”她背靠着廊柱丧气地叹了口气,“我之前挺高兴的,多喝了两杯。后来听到长主那番话,酒就全堆在心里了。”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她口中的长主是定阳长公主,文帝的女儿,先帝的长姐,也是她的姑母。因为嫁盖侯为妻,很少入京城来,太后见了大姑子,分外亲近,设宴款待她,还差长御来章德殿通禀皇帝,请她一道赴宴作陪。
扶微和这位姑母的感情当然不会太深,她自小连太后都不得亲近,更别提嫁出去的姑姑了。之所以欣然前往,还是因为盖侯的缘故。大殷十二路诸侯里,有源姓宗亲,也有因功封赏的侯爵。盖侯当初在征讨车余之战中功勋卓著,文帝将长主许配给他,他是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权的外姓王侯,作为根基不稳的少帝,当然应当大力拢络他。
她与长主,本来就是血亲,见面几乎不用培养感情,是自发的一种本能。然而问题在于长主进宫,目的似乎并不单纯,话里话外都透出欲将独女送进宫的意思。姑母的独女,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吗?这就让她犯难了,断然拒绝必定得罪长主和盖侯,如果答应,那么将来的麻烦更大,她拿什么来应付长主母女,还得应付一辈子。
“阿照。”她惨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你听明白定阳长主的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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