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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分,龚母早早睡下。火炉子烧得正旺,椰儿借着烛光细细地绣着尺妃的锦缎。窗外,微风乍起,如细雨刷刷轻落,一连数日的晴朗天,将原来积得厚实的冬雪融了个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一直呆在龚府里,珠儿三天两头捎来消息,华能那里任何音讯都没有,听说他大部分时间去了南营大帐,连主事的尺妃也很难见到他了。
得不到华能的回应,珠儿却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尺妃的病势加重了。难过之下,椰儿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开始抓紧赶绣手中的女红。
纤纤金丝比头发更细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却浮光耀烁,明亮得让椰儿双目灼痛。她绣得专注,各处花纹的精要处以翡翠鸟的锦羽捻线绣制,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花的正瓣盘钉出蹙金鸟瞳的小珍珠,月影烛光之下,一幅金辉丹华的彩绣雾一般的铺开。
已是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娘的屋子暖煦如春,她很希望就这样无悲无喜地淡淡绣下去。
“椰儿,怎么还没睡?”龚母披着棉袍站在爱她的面前,“大半夜的。”
椰儿抬头,笑道:“快好了,娘,您歇着。”
龚母坐在椰儿的对面,也掂起了绣针,默默地帮她绣着。
东方渐渐发红,阳光一点一点地落在窗棂上,她们完成了这幅绣品。椰儿拆了木框。满意地抚摸着,面上显出舒心的笑。
她梳洗完毕,小心地叠好锦缎。
龚母关切地问:“椰儿,你要回宫?”
“娘,我去去就来。辈”
椰儿一直往天井走,不知怎的回过身去,龚母正站在屋外,一脸担忧之色,她含笑朝娘挥了挥手。
出天井,影壁旁闪出笑笑娇俏的身影,把椰儿吓了一跳。
“姐。”笑笑怯怯地望着她,似是哀求,“带我去吧。”
“你先呆在家里。”椰儿不再理睬她,径直往外面走。
她已经很久没跟笑笑说话了,甚至,她都不想再见到笑笑的面。她的心被笑笑刺得千疮百孔,哪怕多跟笑笑说一个字,她都无以名状的牵痛。
笑笑并未追上来,或许经历过这种事她变得沉默了,椰儿稍微迟疑了一下,依然脚步不停地走出了大门。
尺妃的院子外面是一片竹林,透过竹海,就是朱漆的院门,院内的槐树叶悄然探出头来,从外望去,还可以看见阁楼飞翘的一角。椰儿正要往院门走,竹林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响声,她回过头去。
一身青色的画工长宇定定地站着,他的目光落在飞翘的阁楼,眼里滚动的不知是痛还是悔。或者他再也无法满足这样的窥视,他看见了独自一人的椰儿,便控制不住地闪出身来。椰儿清浅的眼光穿透他略显苍白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宇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地离开了竹海,远远望去,他的身形如同魂魄脱离躯壳,纸人一样的浮游着。
室内明晃晃的,撩开的窗纱竟是稀薄以致触心的青,外面的寒风不断地侵入,尺妃单薄的身影在风中飘动着,枯萎深陷的眼眶里只有一对温婉的瞳仁,依然未变。日日煎熬的病痛如同抽丝,正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丝丝的抽去。
“尺妃姐……”
椰儿难受得眼睫扑闪了几下,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侧脸过去,将半开的琐窗关上了。
尺妃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冰冷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椰儿的手。
“送衣服来了?”她一直在笑,“我天天等着呢。”
椰儿扶了她起来,华锦展开,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尺妃的神情有点痴迷,她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眼里顷刻噙满了轻纱般的雾水。
椰儿替她梳发、盘髻、扑粉,然后将一对凤眉描得细长,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用叶片点了檀色的唇,她细心地做着这些,一丝笑影掠过她哀伤的脸。最后,她将满绣花鸟的锦服穿在了尺妃的身上。
她扶着尺妃走到铜镜面前,阳光笼罩下的尺妃明眸善睐,她是那样的美丽,神情宛若涓涓秋水,鲜艳欲滴的红唇就是秋水上浮动的枫叶。石榴红的裙腰高围至腋,迤逦的裙摆垂泄而下,随尺妃的行止飘袅摆曳,仿佛她就是敛了广袖的九天仙女,只要这华锦漫卷,她轻盈的身躯就会一飞冲天。
椰儿看着看着,泪便落了下来。
胃中又是一阵冰冷的阵痛,痛得尺妃弯下身,她的额上浮起汗珠,嘴角上仍挂着一丝扭歪的微笑:“妹妹,谢谢你送我……”
椰儿含泪走在通往魏王宮的青石道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他,她希望这一去,能挽住他送尺妃一程。尺妃说,鬓未丝,心已老。这样想时,便会觉得他的残忍。他纳了尺妃,不做夫,而是做了一把快刀,将尺妃最美的光阴剪成悲伤的碎片,甚至连一点甜蜜的回忆都没有留给她。
魏王寝宫外侍卫林立,她知道他在。也正巧得很,当她绕过白玉栏杆,华能刚从殿内出来,蹙眉沉思着。他不经意地抬眸,脚步突然停滞了,眼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
她缓步走向他,开口竟问道:“新王查到了吗?”
他本能地迟疑了,甚至退缩。他的举动并未逃开椰儿的双眼,椰儿的脸上染了深深的冷漠。
“不会找个人代替吧?”她的口吻带了讥诮。他阴郁的脸凝重起来,一时无法言语。
想起某个月夜,他站在殿外,她款款走向他。他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气融洁而照远,质明润而贞虚,弱不废照,清不激污。”
是如此浅酎温婉的夜,而今却仿佛沧海一梦。她甚至能记起他舒心的笑,记起轻袍迎风摆动的那一番风姿,那时她对他亦有过那样殷殷的心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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