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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武有些担忧地推了他一把,指望他发表些议论,刘一鸣却下巴一抬,示意等着看。
许一城似不着急,点点棋盘:“您真不再琢磨琢磨这残局了?”吴郁文不耐烦道:“时候不早,别让外头人等急了。”许一城微微一笑,把棋盘一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吴郁文把枪口一拨,点了点手边的一摞棋子:“就先看看这副象棋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这才注意到这副棋。灯光下,这三十二枚棋子黄澄澄的,上头木质纹路如云行江山,江、山、云层次分明;侧面浅刻填金的蕉叶纹,细看那蕉叶下还趴着一只福寿蝠。棋上的字分黑红二色楷字,铁钩银划,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两人阅历尚浅,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来历。
“这是万历年的御制金丝楠木象棋,说不定还是万历皇帝亲自下过的,你可得细细估估。”吴郁文阴沉沉地补充了一句。他看人有个特点,低头含胸,双目高抬,始终带着森森的狠意,颇有评书里司马懿狼顾鹰视之相。
许一城袖手一摸。旁人还没看清动作,那几枚棋子就已经握在手里。他掂量了一下:“金丝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质紧实,纹理夹金,确实是宫物的气度。”吴郁文面色稍缓,不料许一城又道:“说这东西是清宫御制,有道理;说是万历年的,就不太合适了。”
吴郁文脸色愈加阴沉,手里的小银手枪又开始转动:“许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别走了眼。”许一城对他的杀气恍若未觉,他拿起一枚红炮:“错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写成‘包’,一棋四‘包’,二红二黑。到了清代,才开始写成‘炮’字。所以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炮”与“包”的门道儿,任何一个掌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可许一城当着吴郁文的面直言不讳地点出来,却是要惹下泼天大祸的。
果然,吴郁文“咔哒”一声打开了枪的保险栓,似笑非笑的脸在灯下映出一片阴狠的阴影:“我觉得您说的有点不对。”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滞起来。刘、黄两人的脖颈渗出了汗意。许一城嘴角微翘:“您别着急,这副棋的妙处,原不在这年代上。”吴郁文只当他是找个借口服软,发出一阵老鸹似的干笑,让他说说看妙处在哪儿。刘一鸣与黄克武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一阵淡淡的失望,原来这许一城也不过如此。
许一城拿起那一枚红炮,放到吴郁文手里:“您掂掂这棋子,觉得这重量有什么不一样?”吴郁文接过去,沉吟片刻:“有点沉。”许一城笑道:“不错。就算是金丝楠木的质地,这重量也不对劲——因为这里头有东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从海底针里取出一枚扁头小铲,点在棋边刻的福寿蝠头上,沿着蕉叶用力一铲,棋子应声裂成两半。许一城又拿出一把小镊子,轻轻一拔,竟从棋子中间拔出一方晶莹润白的石片。吴郁文“啊”了一声,差点从炕上坐起来。难怪棋子儿握在手里重量有些古怪,原来这金丝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一层皮,里头居然裹着一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无其他雕琢。许一城把玉片拿起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对吴郁文说:“您看这玉色通透,内中似有云气缭绕,确实是上等好玉。”吴郁文神色有些复杂:“这是怎么一回事?象棋子儿里为何要包一块玉?”
许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圆的,里面玉是方的,这叫外圆内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这套象棋可不简单,要先拿整块的金丝楠木雕成棋子模样,中间挖出大空来,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丝。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软,再把玉片塞进去,木缝合拢,就结结实实嵌在里头了。匠人再沿木缝雕出蕉叶纹,以缝为叶茎,看起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可是,把玉包得这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费这个心思?”吴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个了。
“这其中的意义,可深了……”许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这君子棋里究竟包着美玉还是顽石,从外表无法辨别。除非是撬开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体雕成,挖开后再也无法还原,棋也就毁了。所以这东西若要转手出卖,买家无法验证,只能信任卖家是个诚实君子。因此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诚,一疑不信,便再不配为君子。”
吴郁文先是颌首称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啪”地一拍棋盘,用手枪对着许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开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想骂老子是小人?”
黄克武吓得差点冲上去,幸亏被刘一鸣拽住。许一城仍是稳稳岿然不动,脸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无不暗藏大义。悟透了这层道理,这器物才真正属于你。古董玩赏,实际上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我不是讽刺吴队长您,而是感慨这君子棋寓意之深、设计之巧啊。”
吴郁文看到他这张淡定的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枪顶着许一城脑门:“管你君子棋还是小人棋,赶紧给老子估价,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许一城两道淡眉纹丝不动,指头往棋盘上重重一点,语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吴队长,这君子棋的残局,您还看不透?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帅都得跑,剩下一枚过河卒子,还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话音一落,外头一阵大风急啸,厚沙旋起,屋里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吴郁文额头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处。可他手里的枪始终顶着许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变卖收藏,好有点养老的着落——许先生不会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轻轻扣动扳机,枪后击锤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气,许一城的脑袋就得被打成烂西瓜。
这滔天杀意如惊涛拍岸,许一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吴队长你以铁腕治理京城,仇家无数。若就此放权归隐,没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几万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吴郁文替张作霖杀了无数人,如今京城盛传张作霖要跑回东北,撑腰的没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来复仇。如今被许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颤,心神大乱,不由得开口辩解道:“树倒猢狲散。奉系大势已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问问看?”一指那棋盘。吴郁文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道:“我们玩古董的,特别相信一个命字。什么样的命数,得什么宝贝;反过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它一定预示着什么样的命数。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说明你们两个之间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问它又该问谁呢?”
“怎么问?”吴郁文狐疑地把枪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许一城是个满嘴胡柴的江湖骗子,就一枪崩了,再换一个五脉的人进来。许一城一伸手,把吴郁文的老帅从九宫里捞出来,用铲子一撬,棋子应声裂成两片木壳,露出一方玉石。许一城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掌心,送到吴郁文眼前,淡淡道:“这都不摆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别给我卖关子。”吴郁文的耐心快要到头了。
许一城把撬开的两片木壳抛开,只递给他那片玉石:“双木虽好,终不如石。”
“啪”的一声,吴郁文的手枪掉落在炕上,脸色惊骇无比。
黄克武有些不解,这棋子刚才也敲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吴郁文反应这么大?刘一鸣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侧耳悄声告诉黄克武:“双木为林,白玉为石。这是劝吴阎王改换门庭,离开张作霖,改投蒋介石呐……”黄克武这才恍然大悟。
许一城用玉石有节奏地敲击着木壳,发出“啪啪”的声音。吴郁文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怀疑这是故意编造出的瞎话,可许一城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头夹玉,哪能这么巧编出这么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来?
莫非……这君子棋真跟我有缘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蒋?
国民革命军节节胜利,奉系将领投降的不少,据说个个混得都不错。吴郁文早就动过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没兵,一个小小的警察厅侦缉处长,入不了那些大军阀的眼,这才有了敛财跑路的念头。现在既然这君子棋显出了征兆,看来投蒋是唯一的出路。可没门没路,人家会不会接纳……
许一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银枪包着捡起来,枪柄一转,递给吴郁文。吴郁文接过枪,试探着问道:“许先生跟南边有联系?”许一城笑道:“谈不上联系,有几个朋友而已。”早几个月,如果许一城敢这么说,早被吴郁文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吴阎王现在听了这话,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气气道:“有空不妨帮我引荐一下。”
这句话一出来,刘、黄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气。五脉这一劫,算是逃过去了。转念一想,两人不由暗生敬佩。一个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来,之前五脉只是纠结在该不该说谎,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许一城却看透了问题的本质,跳开真伪局限,直指吴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开朗。
可刘一鸣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如果吴阎王手里没有君子棋呢?许一城该怎么说服他?难道这个人已经厉害到随便见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天桥有些算命先生测字玩得好,写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来,许一城这一手,可比他们要难多了,这人得要有多厉害?刘一鸣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一阵尴尬的沉默。吴郁文突然有点后悔办这次寿宴。他本来的打算是做一锤子买卖,大捞一笔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蒋,以后还是要在这京城地面儿混,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这次不要钱了,可现在是羞刀难入鞘,这么大阵仗讹钱,却中途而废,传出去会成笑柄,以后再没人会怕他了。
他犹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许先生,我已与那些商家约好让宝,贸然取消,恐怕有违诚信,该如何是好?”他是正话反说。许一城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吴阎王被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心想这个许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强赔出几声干笑,不敢转身。
许一城收回目光,朗声笑道:“我倒有个提议,可以让吴队长和商家两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诡异,吴郁文连忙请教,许一城一指他胸前挂着的文虎勋章:“只要吴队长舍得这东西。”然后附耳说了几句,吴郁文大喜,连声说好。
外院的富商们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间等着。忽然里院里传来脚步声。所有人都纷纷把头转过去,为首的王老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先是吴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一排士兵,捧着二十来个布包鱼贯而出,一一搁在中间的圆桌上。吴郁文使了个眼色,士兵们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从宣德炉到玉扳指,从莲花铜磬到金银簪,没一件是重样的。附近的奉天兵们都抖擞精神,持枪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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