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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桓宇被领着住进了东院,他是头一个住进东院的人,一路上的下人们总在暗暗地打量他,好奇有之,揣度有之,各类眼光像线一般细细麻麻地缠绕在他的的身上,越捆越紧,叫人浑身不惬意。
这不过才是第一步。林桓宇知道。
太子府的用度都是他难以想象的奢华,无一处不透露着精心,就连他脚下的地砖都精心雕刻着各色寓意吉祥的图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林桓宇还记得师父的教导,可扪心自问,他此刻坐在这里真的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吗?
标记似乎真的有一种能搅乱他心志的力量,让他情不自禁地去想前厅的两个人、去想他和江容远未来的婚姻生活、去想他可能已经落在他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地坤,有的时候他看镜子,镜子里的人面容抹去了不少棱角、变得更加柔和,外人看见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易断言这不是一个地坤了。
这样的变化,林桓宇不知道是好是坏。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把幼小的他托付给了师父。师父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地坤,和他相处的近十年时光里林桓宇几乎没有见过他的笑颜,他只会强硬地以一个天乾的要求去教导林桓宇,不许他有半日的松懈,强迫式地让他飞速长大。
在每一个累得爬不起的日子里,师父总是手执一把戒尺,无情地打在他的肩上,厉声斥责他:“站起来,都是世上的人,那些天乾做得到的事情你有什么做不到!”尽管教导严厉,但师父对世间地坤是实实在在心存悯善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次萍水相逢,就同意收养他。
正是因为深切地体会过,所以才想世间的地坤都可以强大起来,不再受那些苦楚。
林桓宇本以为他已经成为师父期望的样子,可是现在看来他连师父半分的意志都没有。
“师父……”林桓宇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一个月没有练剑,手上的茧都薄了两分,“弟子的选择对了吗?”
“你说呢?”突然肩上被一把戒尺狠狠地抽了一下,熟悉的生疼惊得林桓宇立时回头,发现师父正阴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林桓宇又惊又喜,眼睛止不住地湿润了,颤抖着手竟不知要上前去。
林桓宇的师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陈春景。但他的春天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十年前陈家剑法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因此陈家的镖局生意红火。陈春景自小武学领悟力极强,在陈家剑法的基础上琢磨出了一套适用于地坤的武学,他还没来得及和父亲炫耀,陈家便突逢变故。对家的镖局联合陈家的敌家使了个计谋,竟让陈春景的父亲在行镖路中就此亡命。陈父膝下只得陈春景一个孩子,那年陈春景还没有成年,为了镖局,他嫁与了自己的大师兄,两人携手共同撑起了镖局。但万万没有想到,陈春景的二师兄竟是个吃里扒外的,陈父的死他就有参与,他自是不会就此罢手。就在陈春景即将成年之际,二师兄不但毒害了大师兄,还趁着发情期、强占了陈春景,标记了他。
刚刚被标记过的地坤是最依赖天乾的,二师兄便因此放松了警惕。谁知陈春景是个心狠的,咬着牙给自己的腺体来了一刀,将沾着他血液的刀刃插进了他二师兄的心脏里。标记自己的天乾死去对地坤的打击是巨大的,大脑像被大把大把的针刺进每一寸神经,只一瞬陈春景便被汗湿了,他整个人蜷缩着,血混着汗,让他差点崩溃。可他到底还是站起来了,拼着心里的那一口气。
无论什么理由,一个地坤杀了自己的天乾那便是死罪。那年的陈春景在青春正好的年纪彻底失去了笑容,世间上没有了陈春景,只有一个失了天乾、伤了腺体、即使被百般刁难也孤傲行走的无名人。
当年的风波给陈春景带来了无法逆转的身体损伤,他需要常年喝药,每年发情期的时候更是如去了半条命一般。林桓宇自第一次见到他,他便如沙漠中的苍柏,即使黄沙再怎么猛烈、即使他的枝干再怎么枯瘦,他也不曾倒下过,直到死都是屹立在天地间的。
就像此刻眼前一般,师父瘦得形同枯木,可他的背永远都是直的。“还不上前跪下!”师父怒着眼瞪他,手中的戒尺有如宝剑般锋利。
“师父……”林桓宇扑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贪恋地看着他。在失去父母庇护的日子里,是师父为他撑起一片天,是师父为他指明未来的路。
“你还有脸叫我师父!”陈春景一脸怒意,戒尺毫不客气地抽在了林桓宇的身上,林桓宇背挺得笔直,不曾瑟缩一下。“你是不是忘了为师怎么教你的?是不是忘了从前的苦日子?是不是忘了那些还在过苦日子的人?”
“没有!”林桓宇连忙辩白,“弟子一日都未敢忘!”
“没有?”陈春景又是一尺子落下,“若是没忘,你怎会为了荣华富贵嫁到这皇家来?莫不是也要做那狗仗人势、欺名盗世之徒!”
“不是的,师父!”林桓宇跪行向前,拉住师父的衣摆,“弟子从没有这般想过。”
“那我只问你,你嫁给那太子,可是因为你们真心相爱?”
林桓宇被问住了,他愣了片刻,默然地摇摇头:“我们结合只是一场意外……”看着师父又要怒起,林桓宇忙又说,“但是太子此人并非纨绔之辈!”江容远的笑颜在他眼前一点点展开,“他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师父,他不是一般自大无知的天乾,他能理解体谅地坤的苦,他支持地坤入学入仕,他说愿意和我一同改变这世道!”林桓宇说着竟激动起来,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对江容远的切切维护之意。
“师父,我们在乡野间施教,能教多少人,又能改变多少人呢?”林桓宇抬头看着师父,言之切切,“不从根本改变是不能救天下地坤的!师父,太子是天家,他理解我,我们一定可以寻到改变之法的!”
师父垂眼看他,不言不语,突然又是一戒尺打在他身上:“天真!怕是你往后连着深院的墙都出不去的!又何谈改变!”
“师父,我……”师父的话直直地刺中林桓宇的心,他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袖子,冷汗直流,辩白的话语在师父的质问下变得徒然,“师父,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宇啊……”林桓宇的头顶传来一股温暖,直抚去他心中的焦躁茫然。林桓宇抬头,师父正笑着看他。印象中师父笑不过两次,一次是他们救下一对地坤母子,师父安抚受惊的小孩的时候。林桓宇为了这个笑暗暗吃了好久的醋,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对他笑过,却对一个陌生小孩笑了。但不过半旬后;林桓宇于月下练剑,一次偶尔回头,竟发现从未师父眼带笑意地看着他。虽然在对上他眼睛时,那笑容便消失了。
这是第叁次。
时光仿佛回到了他刚被领回去的时候,他为父母的死伤心欲绝,师父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却将他搂进了怀中。师父再次抱住了他,抚着他的头发:“小宇,你可知道你选的这条路有多艰难?你从前见识过的不过是这世事险恶中十之一二,你想要逆天下之共识,那必然会被这天下群起而攻之,你那位殿下真的能护得住你吗?”
“他……”林桓宇想说他可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谁知师父打断了他:“即使是君王,也有许多不得不为之的事情。除非他有过人的胆识和魄力,否则真到了那一步,只怕你不得善终。”
林桓宇靠在师父身上,师父身上带着一股清新的栀子花香,本是柔弱的花,却硬是开出了强硬之态:“师父,你以前和我说过,越是艰难便越不能畏惧、越不能屈服。若是能为后世争得一片天,要流血便流血吧。”
“好孩子。”师父的笑直达眼底,林桓宇第一次听见他赞许自己,“你一直都是为师的骄傲。小宇,你且记得,你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会经历一个普通地坤所经历的一切,你会不愿意离开你的天乾,你会在发情期的时候丢了廉耻,你会为天乾生育后代……但这一切并不可耻,小宇。”
“我们想要的生活,是地坤可以自由地在世上奔跑,不受阻碍。他们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大胆恋慕。”
“你也是一样,小宇。”
“不管未来如何,坚持你自己的路吧,师父会看着你的……”
头顶的温暖一点一点散去,师父的身影也越渐模糊,最后化作光点消失在眼前。
“师父、师父!”林桓宇焦急地伸手,想要抓住那最后的光,可是雁过无痕,白茫的空间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师父、师父……”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要去追,手突然被拉住了,同样的温暖,打破满世界的白,猛地把他拉回了现实。
“桓宇,桓宇,快醒醒……”江容远一进门便看见林桓宇趴在桌上睡着了,起初见他睡得熟便没有喊他。林桓宇不知梦见了什么,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江容远见他睡不得安稳,便释放了一些信息素安抚他。刻着印记的信息素让林桓宇眉头舒展了不少,呼吸也渐渐平缓。但就在江容远一点点收回信息素的时候,他又被魇住,大叫着“师父”,惊得江容远一面拉住他的手继续用信息素安抚,一面赶忙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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