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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酒菜拿来,冷子兴瞥见岳父周瑞寒酸地袖着手在门外慢慢走来,移开眼只装作看不见,依旧坐着跟贾雨村说话,擎着酒杯先敬了贾雨村一杯,随后开口道:“我与二房的几个小厮要好,如今还有些来往。见那些小厮个个上蹿下跳地说只要琏二爷寻不回来,这荣国府就又归了二房。这些话你万万信不得,政老爷已经是被毁了,不但他,哪怕是宝二爷呢,也是没甚前程的。况且,你道老太太是吃素的会叫二房如愿?”
“老兄先前不是说老太太偏心二房吗?且据说琏二爷将老太太得罪得很了,怎地此时又说老太太不会叫二房如愿?”贾雨村瞥见周瑞悻悻地在门边站了站,因见冷子兴不搭理周瑞,就也装作看不见。
果不其然,那周瑞见女婿并贾雨村都不请他进门吃酒,只得没脸地耷拉着头又去了。
冷子兴抿了一口酒,说道:“今非昔比。老太太是见多识广的人,家里太平了,她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安享尊荣。可如今若是琏二爷寻不回来,家里就没了顶梁柱,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守着大笔家财,这岂不是明摆着等人来欺负吗?是以,哪怕将钱财都花在寻人上,她也势必要将琏二爷寻回来不可。你且瞧着吧,老太太未免外头人以为荣国府又要落到二房手上,少不得要拿着元大姑娘的亲事做筏子,这元大姑娘的喜事,怕是要办得十分尴尬了。甚至唯恐人来劝她说些什么‘琏二爷随着和尚道士出家了,就叫宝二爷继承荣禧堂吧’这样的话,老太太少不得关门闭户谁也不见呢。”
贾雨村再三点头,在心里更敬重冷子兴二分,只觉他因贾琏的缘故亏损了许多银钱,此时依旧能够公私分明地论起贾家的事,认定了冷子兴非久困之人,于是道:“听老兄这话,弟当多多亲近琏二爷一系?”
冷子兴点头,拿着筷子对着一盘肥而不腻的盐水鸡指点江山道:“琏二爷拢共没读几天的书,却能中了秀才,只这,就足以看出他上头有人。”
上头有人这话更合了贾雨村的心思,贾雨村眸子里精光闪烁,只觉若奉承贾琏得当,兴许会有官复原职那一日也未可知,于是与冷子兴投契地又将贾家上下事一一说了一通。酒足饭饱后,贾雨村依旧租了轿子,带着一包书本一包衣裳鞋袜去了贾政家,从黑油大门进去,见自己歇脚的地方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外仪门边贾政外书房中一间小小退步中,虽屋子狭窄,但他本无意在贾政这边久留,便也不在意这个。
第二日,贾雨村教导了贾宝玉一日书,从宝玉口中听闻贾琏也有个先生叫葛魁,就打起了借着“同僚”的幌子去荣禧堂那边的念头,于是就给葛魁写了帖子,只说同在贾府谋事,想请他一聚,未免显得太急迫,便给梨香院里没什么要紧的严先生也写了帖子,不想帖子写好了,待要打发个小厮去送信,那小厮只管笑嘻嘻地道:“先生,我们可不敢过去触霉头。除了跟着太太、姑娘过去的小丫头,我们两家的人是不来往的。”
贾雨村纳罕得很,心道这事却不曾听冷子兴提起了,疑惑道:“连我们这些教书匠也不能来往吗?”
小厮道:“虽先前我们这没教书匠,但料想是不行的。琏二爷最不喜欢我们这边过问那边的事,那边的人也不肯多搭理我们这边的。先生的帖子,一准是送不出去了。”
贾雨村依旧拿了几个钱打赏这小厮,背着手留在退步中踱着步子,因又觉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又要去拜会贾珠,谁知帖子送去,李纨代贾珠打发了个小幺儿来说:“珠大爷跟严先生在梨香院考校弟子功课,这几日都不能来见,还请先生见谅。”
贾雨村待那小幺儿走了,不由地想,虽小厮那般说,但若不亲自试一试,如何能甘心?于是看黄昏时分飞燕还巢、玉树婆娑,便信步出了贾政家门,向宁荣大街西边走了走,到了荣国府角门边,望见荣国府角门紧闭,心里纳罕,见有一个小厮从门内出来,忙迎上去问:“小哥,这无端端的,怎关起门来了?”
那小厮疑惑地看他,贾雨村忙道:“鄙人现在贾二老爷家任西席。”
小厮听了,就有两分防范,开口道:“先生是要来递帖子?我劝先生回去吧,我们老太太发话了,二爷一日不回来,家门一日不许开。不但不许开,连二房老爷、太太也不许过来。老太太还说,若是元大姑娘出嫁那一日,琏二爷也不回来,她便也不在元大姑娘大喜之日露面。”连连摆手叫贾雨村快快回了贾政家。
贾雨村见这情形竟是与冷子兴所料得分毫不差,不禁钦佩贾母老而弥坚,竟然肯在这会子这般坚决地告诉京都人她是站在贾琏那边的,袖了帖子又向东边去,不免在心里想着才中了秀才的琏二爷哪里去了?莫非当真有人坐拥百万家财还能看破红尘?
却说那一日风和日丽、蜂蝶翩翩,贾琏借着处置刁奴的幌子,带着赵天梁等几个亲信急忙地赶出了京都,一路驰骋到京外二十处贾家的庄子内。
这庄子里拢共有二百余户人家,此时春光正好,庄子里除了一些银发老人、垂髫孩童,其他人都已经去田地中劳作。
在村口,贾琏一行望见一身布衣的林如海奶兄林可沽在一棵高大挂满了洋槐花的雪白槐树下翘首以待。
林可沽与林如海同吃一奶长大,且年纪也比林海大两岁,但却生得比林如海魁梧挺拔,此时穿着一身葛布衣裳疾走几步到了贾琏跟前,抱住他的腿不叫他下马后,立时低声道:“二爷,老爷在庄子里等着二爷呢。”
贾琏略点了头,并不与林可沽多说,便带着人向修葺在庄子边上留给主人家歇脚的大院子里去。
这院子只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昔日并没什么贾家人来歇脚,此时贾琏踏进那道斑驳的门槛,也只有两个庄头的儿子来迎,待再向内几步,就望见院子中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红艳如火的石榴花,石榴花边,站着林如海清瘦落寞的身影。
“姑父。”贾琏上前呼了一声。
林如海怔怔地回头,虽不蹙眉,但眉心还是留有淡淡的一个“川”字,摆着手苦笑道:“琏哥儿,你看世人都谓石榴子多,便将它当做吉祥之物,却实在不知,这子虽多,但酸涩的很。”
贾琏听他话里很有些悲凉的意味,望见赵天梁才下马便已经从庄头那寻了水盆打了清水过来,于是洗了手,随后拿着帕子擦干净了,便请林如海进屋内说话。
这屋子虽简陋却也干净,不过略放两张桌椅罢了。
待赵天梁等看着门户,贾琏与林如海分左右坐下后,就开口道:“虽侄儿仍旧不确定那宁国府所娶的秦氏究竟是谁——看秦氏房中摆设,她定非寻常人;就连我家老太太见她一面,也说她不像是小家碧玉。但侄儿已经从蟠儿那问得,义忠亲王已经将存在薛家的樯木拿了去,且已经叫人赶着打造了棺材。如此可见,义忠亲王是知道自己要坏事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虽坏事了,却依旧有资格躺在那樯木里头。”
林如海眉头蹙了起来,两鬓依稀可见许多白发,声音颇有些发涩地道:“这我如何不知道?那义忠亲王府的长史娄渝已经悄悄地将妻儿从义忠亲王府的裙房里搬了出来。”
“那圣人可肯停了早先的计划?”贾琏赶紧问。
林如海捧着一盏不知用什么茶叶泡的粗糙茶水,略抿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听你的是停下了,可其他同僚哪里听得进去?你那‘草船借箭’,是第一次,拿着外省贾家人的罪名状告荣国府,叫朝堂上一时半会不好提义忠亲王的事,令义忠亲王以为我等怕了他有意‘无事生非’拖延时日;第二次,拿着太上皇大寿前的大赦,劝说义忠亲王,叫他掉以轻心地放心叫御史台、兰台寺拿着不轻不重的罪名去状告他,骗义忠亲王有太上皇大赦此次定然有惊无险,且经了这次,人人都见太上皇赦了义忠亲王,哪里还敢再攻讦他?这些都是对着义忠亲王那边的说辞,实际上我们赶在太上皇大寿前背地里教唆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将这些罪名闹得越来越大,叫太上皇也不好替义忠亲王开脱。咳咳,这些,我都拿去跟同僚说了,他们先以为此事冒险,随后见那忠顺王府、王子腾等竟然那般好糊弄,又看义忠亲王也默许了人在太上皇大寿之前状告他,一个个忙着跟义忠亲王虚与委蛇,只觉大事可成,哪里肯为了一点子风吹草动就罢手?如今我劝阻他们,他们只当我做了叛徒,这才合谋将我弄出京都。不然,我一个兰台寺大夫,何至于还要出城办差?”虽说这计划最初是他当着当今的面提出的,但要停下,已经由不得他了。
贾琏道:“那义忠亲王显然是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那些御史大夫们还是这般执迷不悟,实在是太心急了。需知不论何时,都不能忘了戒急用忍四个字。”
“……我且借着出外办差,避一避风头再回京吧。”林如海再三无奈地摇头叹息。
贾琏略点了头,随后含笑道:“姑父,你们原是说京城里的人那些不轻不重的罪名状告义忠亲王,叫他掉以轻心、麻痹大意,京城外则重重地弹劾他。因京外京外传递消息,少说要一二个月才行。少不得京城里的事发出来了,京城外的老爷们还稀里糊涂地慷慨激昂地弹劾义忠亲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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