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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将耳朵靠在窗棱上,贴近了些。

只听得一年轻男子言:“你到底看清楚了没?马车里的是宋昏么?”

另一略沧桑声音又道:“我哪记得那么清楚。要不是你吃醉了酒非要让我去给你值班,我就是个负责所里内勤的,何时佩过金吾卫的刀?我只记得,昨晚统共只出去过一辆马车,那车里出来的人一看官服样子就是大官,我不敢查啊,我怕被他发现我是顶替的,就直接让他走了。谁知车厢帘子一掀,隐隐约约就看见,车厢里还有个人,穿着很脏的毛领,露出半张脸,跟烧尸的宋昏倒很相似。”

“嗐,这么说来,你不仅没看清是不是宋昏,竟然连车里的官儿是不是胡知府也不能确定?那你跟我说个屁!害的我去录口供,现在京兆尹已经满城通缉宋昏,说是他杀的人!”

“好心帮你办事你倒怨怪起我来了?谁让昨晚你们一个二个都吃醉了。不过,我看见一个人很像宋昏,这确实没撒谎啊。退一步说,他要是没有嫌疑,干嘛一直躲着消失呢?”

“说的也是。不过,”那人又压低声音,“昨晚,我们交接的时候,坊门口不是空了很短的时间么你说,会不会真正的胡知府,其实是趁那个无人的时候出了坊门?毕竟,他不是有钥匙嘛”

二人渐渐地声音愈来愈低,再也听不见了。冯利听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生怕被发现,连忙转身跑远,像只落水狗般狂奔在官道上,惹得路人侧目。直至跑得看不见交班所的影子,他才敢停下来,止不住喘着粗气,思考起刚才偷听的那一段话来。

可以确定的是,去跟胡知府声明昨晚看见宋昏的金吾卫,并没有值守坊门,而是吃醉了酒偷懒找人顶替。而那顶替他的人,虽然大概看见了宋昏,但并不认识胡知府长什么样。

并且,胡知府本人有出坊的钥匙。

也就是说——

很可能有两辆马车!一辆确实载着宋昏和某个不知名的人。还有一辆,载着真正的胡知府,趁坊门无人值守的空当,拿钥匙开坊,长驱直奔,停在京兆尹府邸前。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却不晓得该将这段偷听来的话怎样处置。就这样忘记么那岂不是要平白污蔑了宋昏?谋杀朝官,这可是能掉脑袋的罪。冯利痛苦地筹谋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回忆了几番从宫里收到的消息,只是让他打听此案和利运塔有无关系,并没让他冤枉良人。

何况宋昏这样人微言轻的小仵作,想必跟宫里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边。

到底是一点微妙的良心占了上风。冯利平静吐息,毅然决然往僧录司走去,打算将这段没头没尾的旁听,告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彼时裴训月已至司里,坐在木轮椅上,由卫岱一推着照顾。司里众人也都齐聚院中打扫整理,平息刑部搜检带来的风波。

冯利想了想,穿越人群,走到正拎起扫帚的林斯致身边:“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林斯致疑惑回头,看见冯利,先是一愣,一双斯文的眼睛在太阳照射下短暂地眯起,竟瞬间恍如豺狼看见猎弓那般警惕。

可惜冯利没有看到,因为那种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好。”林斯致放了扫帚,说。

人皮鼓钹

(六)宴前

僧录司里,裴训月送走了刑部捕快,又招呼众人一起将院子收拾齐整。她坐着木轮椅,虽然腿脚不便,却出力甚勤,由卫岱一推着四处行动。卫岱一见裴训月喜怒无形,动作不停,便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焦躁到了极点。

“月儿,”他索性停了脚步,站在原地,拦住裴训月不停用布擦门的手,“别擦了,刑部的人搜检一趟,前脚进后脚出,脏不到哪里去。”

裴训月:“可这是他的屋子。”

卫岱一一怔。他不知道裴训月如此看重这仵作。据他听来,这几个月,凡是到她手里的命案,都能水落石出。裴家让此女代弟,虽然荒唐,却不能说不明智。方才,裴训月对刑部的态度更叫他心里暗惊。这个女孩子,早就不是原先侯府千金那般混不吝的性子。她有城府了。

“孩子,你从醒来就不肯多说,让你娘和我都担心得很。昨晚药晕你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什么楚工匠么?你方才急急让人去找的那个?”卫岱一问。

“和楚工无关。我不过是想请他过来问些佛塔的事。”裴训月勉强笑笑,不敢叫舅舅瞧出心乱,免得担忧。可那耳后的一根经脉,却跳动得仿佛随时能爆裂,一直麻到心口。双手始终克制不住地颤,使劲擦门,不过是掩饰罢了。

昨晚发生的诸事,是她进窟以来遇到的最大变故。楚工倒戈,偷了词卷,将她药晕至只能靠轮椅行路。而她醒来后匆匆派人去找,却得知昨晚楚工就说自己亲人生了病,竟已连夜告假出城,不知如今人在何处。而知府胡威又凌晨行车惨死京兆尹府邸前,偏偏还叫金吾卫看见车厢里有宋昏的毛领。

宋昏不可能杀人。这是裴训月唯一可确定的判断。昨天下午,他还和她在东厢房门槛前,剖心互明,要为这天下挣一份清白。还有那小山他们共同救下的孩子,才进了僧录司不到一天。

他不可能这时候远走。如果他消失,只有两种可能。

——他被绑架。或者,他在逃亡。

裴训月丢了手中的布:“不擦了。扶我走吧,舅舅。”太阳渐烈,卫岱一便扶了她进了厢房,停在公案前。“舅舅,多谢你照顾,只是我还有些司里的事需要处理一会。您去忙吧,想必蒙人春贡宴在即,朝廷里的事不少。”她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瞧你。”卫岱一忧心忡忡嘱咐几句。他离开后,裴训月才用手撑着木案,勉强从轮椅上起了身。红姑路过门前,见她如此这般连忙来扶:“要做什么?”

“帮我倒一大盆盐水来。”裴训月说,又伸长胳膊取了一支崭新的毛笔,拿出案上一副空白卷轴。

她闭上眼睛。只觉鬓边微风不止,眼前碎镜交叠,耳旁钟声又响。那自小过目不忘,将文成画的心力,此时如无数细流拧成股绳般悬在头顶。毛笔沾了浓盐水,落在案卷上透明的痕迹如蛇蜿蜒。睁眼,落笔不停。红姑怔怔站在一旁,仔细瞅来,那案卷上竟然一字一画全是僧人名录。

“你在拟制僧人花名册?”红姑讶异,不晓得裴训月此举何意。

“不是拟制,是默写。”裴训月说。

词卷背后的僧人名册是她所得的有关娈童案最重要的证物。裴训月只能趁着瞬时记忆还在,奋笔疾书地默着,不敢稍有差池。写完名册,她就要去找京兆尹孙荃,小心盘问胡知府一案隐情,搜寻可能与宋昏下落有关的线索。

多拖一刻,宋昏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红姑见她如此急迫,也不问缘由,命胖婶不断烧了盐水,往砚台中补充。“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写到这一句时,却听见红姑忽然放了手中水壶,疑惑摇头:“奇怪,怎么这样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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