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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呱唧过来呗,这也要啰唣。”
“过继得有中人为证,还得去官府改定户籍。”
“谁耐烦这些?儿子,走,跟我赏栗子去,今天该赏谁了?”
王盆见王小槐并不介意过继一事,心中暗喜。只须自己写好过继文书,请个中人,答应些谢资,再使些钱,去县里疏通停当,而后哄骗王小槐去那里,画了押,改了籍,自己便成了他继子,卖屋卖田的事,便好下手。即便卖不成,其他利处也数不清。
他踌躇满志开始谋划,先费了许多软话,几乎跪烂了膝盖,才说通了妻子拿出些钱来,而后便去物色中人。中人还没寻到,王小槐却告诉他:“我不呱唧你了,我要呱唧王盥。你也是个癞狗子,不过是想贪我家的肉。王盥是头呆羊,比你乖许多。”
王盆一听,如同一桶元宵汤水劈头泼下,烫极又冷极,惊了片刻,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这个和自己孙儿一般大的孩童面前,哭着哀求起来。王小槐却掏出银弹弓,扣上一颗栗子,叫他立刻滚。他才要哀唤“父亲”,胸口已挨了一弹。他忍着痛,又要哭告,脖颈又中了一弹,又痛又咳,再说不出话。王小槐却已经高声唤着“王盥”,跑出去了。
当年那场大辱大恨重又翻腾起来,王盆只余一个念头:我得不着,你也休想!咬牙切齿想了几天,去县里买了些硝、硫黄和木炭,拿到王小槐家,说又寻到一样好物事,教王小槐将那三种火药粉混起来,点烟火耍。王小槐果然十分欢喜,忽而用纸包,忽而灌到竹管中,耍得兴起。
王盆则悄悄回去,等着王小槐家起火。然而,等了许多日,王小槐都安然无恙,并来寻见王盆,说那些火药粉都用尽了,让王盆再给他些。王盆虽然疼惜钱,但恨比钱更重,便又去买了一大袋子送给王小槐。
一直到正月,王小槐仍无事。王盆恨得夜夜磨牙,却再想不出其他报仇的法子。谁知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去汴京看元宵灯会,轿子竟自行燃起来,王小槐也被活活烧死。
王盆盼了许久,可真的盼来,解恨之余,心里暗暗有些慌怕起来:莫非是我送的那些火药造的这祸?接着,王小槐夜半还魂,一连几天,王盆院子里撒落许多栗子……
后来,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审视他良久,目光似嘲似怜,徐徐道:“尔形尔气,需卦之象。所盼屡空,所愿常缺。其意难足,其志难伸。转憾为怨,似骄实怯。曲身扭形,盘曲成蔓……”他听着,这字字句句,似乎将他心迹描画出来了一般,不由得后背汗湿。最后,陆青教他清明晌午到汴京东水门那轿子边说一句话,那话乍听毫无来由,但默读几遍,不由得回想起儿时,一时间,竟令他极伤怀:
“同为骨血亲,缘何分高低?”
第四章讼
夫使川为渊者,讼之过也。天下之难,未有不起于争,今又欲以争济之,是使相激为深而已。
——苏轼《东坡易传》
清明近午时,王盥站在香染街口那个书讼摊边,瞧着那个人称“赵判官”的疤脸讼师给人说讼案,眼睛却一直瞅着大街西边。
相绝陆青所言的那顶轿子过来时,他忙走过去,略略靠近那轿窗,眼睛不敢朝里偷望,只匆匆说出了陆青教的那句话。说完后,忙远离了那轿子,前后虽然只有片刻,他却已经满身大汗,大病初愈一般。
王盥比王盆小三岁,今年六十一岁,和那三兄弟一样,在三槐王家大族中,作为偏房一支,头顶上始终被压着,从不能大声出气。
王盥的父亲气性强,自小刻苦攻书,却屡试不中,靠恩荫,得了个从九品将仕郎的散官官阶,既无实职,也无禄钱。一生不得志,盼着三个儿子能替自己挣些荣光,因而督教极严,写字略错一笔,便是一顿竹板。
王盥是家中长子,父亲寄望最重。从三岁起,父亲便亲自教他读书习字。王盥心思行动都有些慢,父亲一瞪,便慌了神,因而屡屡出错,不断受责打,手心手背时常红肿,却连哭都不敢哭。学了三年,连一部《论语》都背不通畅,写就更加吃力。父亲大感失望,索性弃了他,转而去教二子、三子。王盥自己也灰了心,从不敢想仕进。
王盥的母亲生性温懦,一切都依着丈夫,见丈夫不爱王盥,也便减了疼爱。对此,王盥从不敢有怨言,反倒满心怀愧。但那时毕竟只是个孩童,偶尔在外头受了委屈,不敢让父亲知晓,便偷偷跟母亲诉苦。然而母亲听了,从来都先是一句“千万莫让你爹知道”,接着便是一顿责备,难得听到一句安慰。
在家没有爱重,在外头没有依仗,王盥只能靠忍让。忍让得久了,多不公都觉着应该。族中其他子弟还好,唯有王盆,事事都爱占先,同辈中,他又年纪最长,众兄弟都争不过,只有让着他。有一回,族里照例给子弟分笔墨和纸,他们偏房的也在分例中,只是略粗简些。王盆自然先拣了最好的一份,王盥则总在最后。他抱着自己那摞纸、几支笔和一袋墨丸,正望家里走,突然被王盆拦住:“你读书又不中用,要这些做什么?分我一半。”
若是其他物事,王盥恐怕也让了,但这文房父亲最看重,每回分了,都要一一点数过,而后锁在箱子里,从不许损费半页纸。因而,王盥死死抱紧,忙往家里跑,却被王盆一脚绊倒,怀里的纸笔墨袋全都掉落。王盆顺手抓了两支笔、一叠纸便走,王盥几乎哭起来,忙爬起来追上去讨要,王盆却不肯给,反倒诬他偷了自己的。王盥又急又愤,却不知该如何争辩,一把扯住王盆衣带,伸手去夺,争来夺去,将王盆衣带扯破了。这时,两人的母亲全都闻声赶出来,王盆的娘素来争强,见儿子衣带被扯破,顿时大骂王盥,连王盥母亲也一起骂了进去。王盥母亲一直有些怕她,只能指着王盥责骂。王盥想解释,胸口却被屈愤塞住,眼泪顿时急涌出来。
正在这时,王盉、王盅的父亲走了过来,这位二伯在他们这一房中最有威严,他高声喝住:“这两个孩子素来是哪等性情,你们做娘的难道不知?盆儿,把纸笔还给盥儿!为人莫要过分!”两位母亲都不敢再争,王盆也只得把纸笔还给了王盥。
回到家里,王盥又被母亲低声责骂了一场。他低头垂泪,不敢应声,心里却从未这般委屈过。他默念二伯那句“为人莫要过分”,这是他头一回知道世间有个“分”,也隐约明白,这“分”是一道瞧不见的线,诸事可让,“分”却不能让、不该让。只是,这“分”究竟在何处,他却有些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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