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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君站定在云歌身前。她一身素服,头上戴着白色绢花,以示重孝,云歌反倒一身红色艳衣,如同新嫁。两个宫女用伞遮住许平君,雨滴沿着伞沿垂落,如一道珠帘,隔在了云歌和她之间,许平君一挥手挡开了伞,“你们都下去!”两个宫女忙垂首退了开去。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别后,风云太多,她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心中对云歌有太多愧疚,压得她在这个几分陌生的云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来。
云歌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笑意将她眉眼中的冷漠融化,她轻声说道:“姐姐,你做娘娘了。”许平君心头终于一松,她还是云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风云,至少这点还没有变。
许平君牵着云歌的手,忽地沿着长街跑起来,一串串的泪急急坠落,幸亏有雨打在脸上,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从她心头落下。
只看长街的迷蒙细雨中,一个白衣女子,一个红衣女子,手牵着手,飞一样地跑着。迤逦的裙裾微微鼓涨,如半开的莲,砰砰的脚步声中,莲花摇曳着闪过青石雨巷,给本来清冷的画面平添了几分婉约。
在她们身后,飞溅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缤纷地盛开,全都是苍茫易碎的晶莹。
许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离什么,又想追寻什么,她只是想跑。奔跑中,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被束缚在未央宫内的压抑都远离了她,她仍然是一个可以在山坡上撩着裙子摘野菜的野丫头。
好像跑过了大半个长安城,跑到她的力气都已经用完时,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剧烈的喘息中,她看向云歌。云歌发髻松散,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脸颊,显得很狼狈,眉眼间的笑意却是十分浓烈。
许平君脸上的泪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边却绽开了笑。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对着大笑起来。人生路上的疯跑,只要能有个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这种
陪伴是来自亲人、爱人,还是朋友,都肯定是幸运的。她没有福气享受来自亲人的扶持,也许也已经失去那个最该携着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还拥有一种清淡却持久的温暖。
看到熟悉的景致,许平君的脚钉在了地上。院中的槐树枝叶长开不久,翠绿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两两地躲在枝丫中探出围墙。雨水洗刷后,更添了几分皎洁。原来,她跑了半个长安城,想来的是这里。许平君摘下鬓边的簪子,轻轻捅了几下,就开了院门。这开锁的技巧,还是他所教。
隐约间,树荫下,似乎还有个身影在做着木工活,笑着说:“这是十年的老桐木,给儿子做个木马肯定好。”
院墙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还有个人一边酿酒,一边嘲笑着她的贪婪敛财,“我怎么娶了这么个‘爱钱’的女人?都怀孕了还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计着该酿多少酒,能卖多少钱。”
堂屋内,高高一叠空竹箩静躺在屋角。以前这些竹箩可是日日都没得闲,从春到秋,总能听到蚕儿吃蚕叶的沙沙声。养蚕是个辛苦活儿,蚕儿结茧前,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喂两次。常常半夜里,她刚要披衣起来,身旁的人已经下了榻,一边穿鞋,一边说:“你睡吧!我去喂蚕。”
……
许平君用湿淋淋的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笑着说:“这屋子倒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云歌轻轻“嗯”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许平君脸上过多的“雨水”。许平君笑着转身向外行去,“我们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云歌屋前,却看院门半掩,锁被硬生生地扭断。如今的长安城里还有人敢偷这里?许平君忙推开门,牵着云歌快步走进了堂屋。
黄铜火盆前,孟珏正拿着火箸整火,看见她们进来,淡淡说:“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许平君这才猛地想起,云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强拖着云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里屋找找有没有旧帕子、旧衣服。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人捧了几条帕子,躬身递给许平君。许平君以为是孟珏身边的人,随手接过,“有劳!”转身出了屋子,递了一条帕子给云歌,让她擦脸,自己正想帮云歌擦头发,猛地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刘弗陵的宦官于安吗?可之前她听小宦官们说,病已本想让于安继续掌管宫廷,可他突然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宫里的一批珍稀珠宝、书画古董。病已为了顾全先帝颜面,秘而不发,也不想再追究,只让七喜替了于安的职位。
云歌一边擦脸,一边说:“姐姐,别光顾着我,你先自己擦一下。”许平君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强笑道:“知道了。”
三人围炉而坐,却无一句话。云歌似在专心烤着衣裙,许平君低头望着火,怔怔出神,孟珏神态淡然,时不时地用火箸挑一下火。云歌看裙子已经半干,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许平君,“姐姐,我们走……”孟珏忽地开口说:“平君,陛下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后?”许平君没有立即回答,好一会儿后,才漠然地说:“满朝文武不是都已经认定霍成君是未来的皇后了吗?前段日子还有个姓公孙的女子进宫侍寝,只是没有庆祝而已。”
云歌垂目看着一块小小的木炭,从红色渐渐燃烧成灰色。这位公孙氏女子听说是一个普通侍卫的妹妹。她入宫不久,刘询又将她的哥哥公孙止调到了范明友手下。此事让霍光很是不快,不过刘询行事谨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请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会下旨,此举让霍光里面难受,外面风光,所以即使难受也只能干忍了下来。
孟珏道:“今日葬礼前,几个亲近的臣子陪着陛下时,张贺说,葬礼后就该立后了,想先问一下陛下的真实想法,陛下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
许平君豁然抬头,紧盯着孟珏,“出人意料?”
“陛下说起他贫贱时常佩戴着一柄剑,虽不是宝剑名器,可是此剑伴他微时,不离左右,如今不见了,他念念不能忘,所以希望众位臣子代为寻找。”
仿若挣脱乌云,跳出黑暗的太阳,许平君眼中刹那绽放的喜悦,让她整个人亮如宝珠,映得满堂生辉。
孟珏对即将出口的话有了几分不忍,“不要做皇后。”
许平君不解:“为什么?”
孟珏斟酌了一下,说道:“皇后的位置,霍成君势在必得,你争不过她。”
许平君毫不在意地一笑,显然未把孟珏的话当回事,反倒半开玩笑地说:“云歌如今可也是霍小姐呢!孟大哥你当着霍小姐的面说霍家是非,当心云歌不乐意。”
霍光接云歌进府后,对外说云歌是他已过世夫人的远房亲戚,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相认,怜云歌在长安孤苦,把云歌认作了义女,改名霍云歌。听说因得霍光爱怜,就是霍成君见了云歌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姐姐,所以霍府上下,竟是无一人敢对云歌不敬。许平君虽猜到事情肯定不像霍光说的那么简单,病已也曾叮嘱过她,让她见到云歌时,打探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她心中自有自己的主意,她认识的是云歌这个人,不管云歌姓霍姓刘,是贵是贱,她只知道云歌如她亲妹,那些纷纷纭纭的外事,云歌愿意解释,她就听,云歌不愿意,她也没那工夫理会。
云歌苦笑着说:“姐姐心情大好了就拿着我戏耍?霍成君早认定皇后非她莫属,姐姐若不想蹚这潭浑水,这个皇后还是不要当的好。”
许平君反问:“我的夫君已经下了潭,我能只站在岸边,袖手旁观吗?”
孟珏心头另有思量,刘询的“寻故剑”真的就是“故剑情深”吗?可是许平君眼睛内的喜悦太过耀眼,那么单纯的女儿心思,那么炽烈的渴望,是这段日子以来,他见到的最干净的美丽,让他迟迟不忍击碎。可是……他不是早已经击碎过一双恳求相信的眸子吗?他不是早已经习惯看鲜花下面的腐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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