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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鼓手扬槌于头顶,身后的乐工眼睛齐望在鼓槌上。随后鼓槌轻落于鼓面之上,那声音,似是江畔对面夜行人脚踢石子的闷响,又似是山涧之间风吹浮石落入深渊的跌撞声。其声过后,一支洞箫的呜咽声加入其中,其声在空旷的月夜下更显哀愁,其后续音中又似有苍凉之意。此后,丝、木乐器如琴、瑟、筑、雅、应依序奏出,描绘出一派似真亦幻的景象:空明的月夜里,一位愁肠人漫步在旷野,其既有无尽的哀怨,又有与自然风景为伴的悠然。每至乐声转换之际,羯鼓便成为乐器进退的指挥。
一名身材颀长的书生在台前漫步,其身后有数名身着轻纱的舞者。
蓦地,乐音停顿,一声长长的乌啼成为全场的余音。乌啼接连三声,场面为之停顿。
鼓手又扬起鼓槌轻触鼓面,这一次演奏是以金、石乐器为主,钟罄演奏出了宫廷场面。祥和乐声中,一位丽人身着粉红纱衣出场,轻启红唇唱道: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尽,青山犹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丽人唱罢缓缓退出,舞者亦随之退场。然乐声不断,到了最后,诸乐器停奏,唯有羯鼓开始发力,鼓声由缓而急,似进入到千军万马列阵冲杀的战争场面。
那鼓手至此时,已然挥汗如雨,脸色凝重,全身而动。到了最后,他舍槌用手,将之抚在鼓面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直在侧观乐的中年人立起身来,嚷了一声“好哇”,然后走到鼓手面前,躬身颂道:“临淄王今日又让张暐开了一次眼界,此曲由临淄王所谱再亲自指挥奏之,赵妃又咏唱辅之,果然大妙,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张暐即是此宅的主人,其面对的操鼓手即是相王李旦的三儿子李隆基,被封临淄王,去年被派外任为潞州别驾。
太子李重俊政变未遂,事后有人说相王李旦也参与其中,李显和韦后半信半疑。其后虽未处置相王,然对相王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不放心,觉得把他们放在京城里容易生事,遂皆散放外任。李隆基被放为潞州别驾,潞州仅算下州,事情不多,刺史一人把事都办定了,且李隆基还是郡王身份,所以来到潞州后无事可做。张暐是一个爱交朋友的豪爽之人,看到京城郡王来此,焉有不交之理。李隆基自小随父亲幽闭深宫,读书和钻研乐理成为他的两大爱好,看到张暐府中藏书许多,又有很像模样的乐舞场地,遂一拍即合,日夜厮混在张暐府中。潞州刺史也不愿这个郡王过问政事太多,遂两不相扰。
咏唱的丽人走过来,纤手送过来一方锦帕,让李隆基擦拭脸上的密汗。这名丽人名赵敏,原为山东人氏,随父亲入张暐府当歌女,李隆基失意之时,看到此女生得美貌,又兼风姿绰约,能歌善舞,遂生爱意。张暐阅历丰富,见此状顺水推舟,就让出己宅旁边的别院让赵敏居住,此处遂成为李隆基和赵敏的爱巢。郡王纳妾,本来需朝廷册封,现在张府上下却不管这套规矩,早称赵敏为赵妃。眼下赵妃小腹已然隆起,再有数月就该临盆了。
李隆基接过锦帕擦了把汗,其飞扬的眼神与赵敏的甜蜜目光相触,两人心里顿时生起柔情蜜意。李隆基再转向张暐道:“哈哈,你能听出激昂之志,很是不易。看来我入府之后,你之乐感还是很有长进的。”
张暐点头道:“那是那是,所谓近朱者赤,跟着临淄王,我这混人定能学到不少本事。临淄王,且到中堂用茶。”
他们行走的路上,寒气袭人,这里地势高寒,甚至比长安要早冷许多,赵妃是一个体贴入微之人,出门时早将浑脱帽戴在李隆基头上,怕他刚刚出完大汗再受凉。三人说话间即进入中堂,婢女马上为他们奉上香茗。李隆基一口饮掉一盏,感觉十分惬意。
看到如此殷勤巴结的张暐,李隆基心里十分满意。李隆基是年二十五岁,剑眉大眼,平时爱骑马、打毬及郊游,身体由此显得结实有力;幼年丧母且多年幽闭深宫,使其变得深沉且喜怒不形于色;爱乐舞且爱吟诗弄赋,使其脸上始终张扬着一股蓬勃乐观之气。李隆基将茶盏放在几上,感叹道:“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天要过去了。暐兄,我来潞州多亏结识了你,否则如此时日如何能挨?”
两人近一年相处的日子里,已经变得言笑无忌,张暐闻言笑道:“临淄王此言差矣。张暐粗人一个,如何能奉皇家金玉?若说功劳,还是临淄王自己洪福齐天,上天知道你要来潞州,即安排赵妃前来等候。张暐奉临淄王已日久,说不定还能因此沾上一些吉利呢。”
赵妃在侧嫣然一笑。
李隆基叹道:“吉利?我落拓郡王一个,现在又被贬为外任。暐兄,你若想在我这里讨些便宜,你就大错特错了。”
张暐正色道:“世人皆言商贾唯重财帛,最是无义。此言差矣。我得识临淄王,那是心里欣喜,全无其他念头。临淄王将来终究回归京城,闲暇时候想起或者再来一游,张暐心里万分知足。”张暐此话并非虚言,皇家子孙看似风光,其实万分凶险。则天皇后当初大肆罗织李家宗族罪名,将李家子孙杀戮殆尽,即为成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从外面闪入二人,想是屋内外之人彼此非常熟稔,连禀报都省略了。
二人入内躬身向李隆基言道:“殿下,刚才刺史府来人,送来京城驿传的制诰,却是专递给殿下的。”
李隆基闻言,伸手接过制诰。只见其中写道:因安乐公主大婚及随后的新年祭礼,封王者需入京观礼,要求在十一月上旬前赶回京城。
李隆基读完,神色漠然,未有任何表情,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出声问询,屋内顿时寂静片刻。过了一会儿,李隆基抬眼示意二人,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出去把刺史府来人打发走。”
二人躬身退出。
这二人也是李隆基到潞州所识,一名王毛仲,一名李宜德,他们皆为十八岁。王毛仲为高丽人,其出身微贱,然性识明悟,办事干练;李宜德出身贱民,因背主逃匿来到潞州,此人武艺高强,善于骑射。李隆基发现了他们的这些特点,大为欣赏,遂花钱赎他们为自己的贴身跟班。
李隆基这会儿似乎放松一点,对二人说道:“莫非《乌夜啼》带来了好兆头?暐兄,安乐公主即将大办婚事,圣上让我们回京观礼,敏儿,你也可随我回京城了。”
张暐大喜,击掌说道:“好事哇!临淄王,我们今晚要置酒好好醉一场,待你动身之前,我再具礼相送。”赵妃从未到过长安城,想起自己挺着肚子入长安,心里固然喜悦,然对今后又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上面已有一位明媒正娶的王妃,还有一位刘妃。
李隆基摇头道:“未必!自从太子之乱后,朝局更乱,若身处京中,较之京外更有凶险,前路莫测啊。”
潞州虽离京城甚远,然张暐生意通四海,对京城之事耳闻甚多,深知朝廷人事混乱,遂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们沉默了片刻,张暐忽然言道:“前途未卜,不若卜之。临淄王,我识得一名叫韩凝礼之人,其现为一名守府军士,对蓍筮甚为精通,不若让他来卜筮一回,如何?”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人在无望迷茫之时,也只好求此道了。也罢,我们左右无事,晚间就让他入府卜筮一回,聊作兴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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