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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晏殊学生欧阳修给的挽词。
天圣六年(1028),虚岁四十的范仲淹丁忧除服,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官场做事了。经晏殊推荐,荣升秘阁校理。关于晏殊这一回推荐范仲淹,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予以推荐的。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已经回到枢密府的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你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一生对年龄比自己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这一点也特别让后人敬重。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乎。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二十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在六十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
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来了一篇雅文: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则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老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你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你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辩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才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四千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非常精彩,剖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
范仲淹等了好久,不见宫中有动静,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伤感之余便打报告要求下放。嘿,这回反应倒快得出奇,诏下,贬范仲淹任河中府通判,时年四十一岁。(《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第一百九十七章
见柳七既是伤心,又是义愤,甚至说到情动处,还以袖擦拭起湿润的眼角来,陆辞在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
他当初既下定决心要直言相谏,也的的确确地说了个痛快,自然是做好了为此扛起责任、付出代价的准备了的。
况且身处汴京,固然更易入圣上眼,从而更勤地获得升迁机会,却也因朝野暗流汹涌,随时随地会卷入党争之中,步步行来,皆需周全思虑。
多年下来,着实令他感到些许疲累厌烦。
眼看着太子年富力强,思绪清明,在一干贤臣的尽心辅佐下,已是一派羽翼渐丰的佳境。
经此事后,想必也能从有半师情谊的他的境遇上悟出什么来,起码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一昧看重孝贤仁善。
只要太子能稳住根基,循序渐进,那脾气时好时坏、神智时而清明、时而混乱的赵恒的搅局,也就仅成磨砺,而非摧折了。
见素来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柳七眼睛通红,眼眶愈发湿润,陆辞不禁扯了扯嘴角,拉着他的手坐下,好声解释道:“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多了解了解。又不是定下要去岭南了,你急着生气做甚?”
朱说也沉默地跟着坐下来,一手安抚地搭上柳七的,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柳七尤不气顺,忍不住刺道:“你若肯将平日的伶俐圆滑拿出几分来,不论是关心你的前程也好,身家性命也罢,我才真愿信你去不得岭南!”
陆辞笑眯眯道:“岭南也不是什么人去不得的虎狼之地,不过去的人少,以诈传诈罢了。君不见有人曾作诗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虽然作这促狭诗句的那位大词人,目前似乎还没出生就是了。
柳七险些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末了反倒笑了:“好你个小饕餮。当初可是你将自己说得在京中孤苦伶仃,无人作伴,才骗得我与朱弟心甘情愿地来考这馆职,就为与你同起同住。现在你倒好,为个劳什子荔枝,还想做岭南人去?!”
陆辞诚恳道:“也不尽然。岭南可还有京中难得见到的新鲜生蚝扇贝海虾……”
柳七忍无可忍,“啪”地一下拢了折扇,就要往陆辞脑袋上敲:“单凭祸害遗千年这点,你的确就不会死在去往岭南的路上!”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着。
起初他是信了柳兄的话,认为陆兄极有可能是为叫友人们莫为他担心伤感,才日日装出乐观从容,对外派为官充满期待的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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