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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既出,不仅满屋变色,连荣氏也是一怔,瞧出“素秋”的失态来。鉴梅到了这一步,反定下心来,道,“老爷这是什么话,奴才竟不明白。”
“不明白?”鳌拜冷冷说道,“你想偷我的药没能成功,想不到我自己换了药,是么?”
这句话,倒给了鉴梅以可乘之机。她扑通一声跪倒,说道:“老爷是当朝一品,想杀我一个奴才那还不容易?何必摆这种圈子给人跳?”说着,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荣氏素来怜恤素秋身世凄惨,待她甚厚。今日见她异样,也觉吃惊,脸上变色道:“你这死蹄子,做出什么不是来,还不快说:这会子乔模乔样地嚎什么丧!”
“奴才有什么不是?”鉴梅边哭边道,“老爷拿毒药自己喝,还叫一家子都喝,还不许奴才害怕!”
众人愈听愈奇。荣氏追问道:“什么毒药,你真个要死了!”鉴梅只捂着脸哭,却不言语,荣氏倒没了主张。
正没个开交处,鳌拜突然冷森森问道:“你怎知道这匣子里装的是毒药?”
“我听人说的。”
“谁?”
“班老爷!”
荣氏听到这里,陡然问道:“这倒奇了,班大人送毒药给老爷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鉴梅哽咽道,“那日班老爷来,带了这个纸包儿给老爷,说是什么‘追魂夺命丹’,我送茶时听见了,还说要——”
“住口!”鳌拜想起那日情景,确是如此,深恐她口没遮拦,再说出什么“老三”来,忙喝止了她。良久,方尴尬地笑道:“难道你没听清楚么!班大人的药原是猎狐用的,倒叫你这奴才上心了!”
康熙至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过晚安,回到养心殿已到掌灯时分,见苏麻喇姑歪坐在脚踏子上正埋头瞧着一张字纸,竟没有觉察他已进来,便蹑足绕到苏麻喇姑身后去看,才知道是伍次友和明珠在风氏园断墙间“捡”来的诗,遂笑道:“这诗写得虽好,终非福祥之兆,你还是少看一点的好。”
苏麻喇姑本用心极专,乍一听人说话,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康熙,忙将诗稿放下,笑道:“万岁爷几时来的,我怎么连一点声儿都没听见?——说到这诗,有万岁爷的福气盖着,就是李长吉的苏小小也不敢来缠我!”
“这诗朕也读过,”康熙坐下呷了一口茶道,“不知何故,愈读愈觉毛发悚然。”
苏麻喇姑笑道:“《多心经》云:‘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还是万岁爷忧心过重之故。”
“好嘛!”康熙笑道,“太后信天主,早年在时每日价讲‘恕我罪恶’,‘恕我罪恶’;你信佛,也是满嘴的《多心》《楞严》《法华》经;再加一个伍次友,更言必称孔孟,又是什么‘与其残民以呈,不如曳尾于泥涂’。这三方夹攻,就缺一个道士了。就是儒家也不尽一样,熊赐履和伍次友便难以相合,朕又该听谁的呢?”说毕哈哈大笑。苏麻喇姑笑道:“我瞧着那小魏子便有点信道。其实圣人、佛祖、天主,只有劝人向善佑国裕民,人家才信它,不然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听他那白话骗人呢!”
康熙接口道:“其实伍先生对此讲得十分明白了。儒以修己为体,用于治人;道以修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寂为体,以慈为用。——宗旨虽别,都教人为善,其理则是一回事。比方说,儒就如五谷,人一日不食就会饥,几日不食便要饿死;释道则似药医,用来消除宽愆,解释拂郁倒比儒家更见其效,其因在于祸福因果之说,最易悚动下愚耳!上回熊赐履劝朕禁止天主,指为‘邪教’,朕便没有从他,这倒也不独为太后笃信天主——既然有了三教九流,可以相安,为什么就不能四教十流呢?朕以为只要有利于生民教化,各种教流正不妨多一点的为是。”
这番长篇大论,由康熙侃侃言来,听得苏麻喇姑又惊又喜:“也不枉他教了这多年,难为这主子真的是学业有成了!”
二人说得高兴,话题又转回到白日伍次友抄来的几首诗上。康熙问道:“这几首诗,伍先生怎么看?”
苏麻喇姑见康熙神色郑重,遂正色说道:“伍先生以为,这几首诗均系前明遗老之作,这些人骨气是有的,才气更不必说,只可惜不识大体,不随潮动,不顺民情,不明天理,也不懂得这是劫数造化所使,眼下也说不上如何劝化。”
康熙听了默然不语。这话正点在他心病上:顺治爷马上得天下,朕不能马上而治之。前明故耆宿儒不肯为我所用,又不能一一斩尽杀绝,由他们散处林泉,吟风弄月,指斥时政,可惜了人才还在其次,搅乱了人心便了不得。想到此,他突然转身问道:“伍先生可讲过对这些人有何善策?”
“没有,”苏麻喇姑道,“他自己并不赞同这些人,不过人各有志,他们又没几个人,万岁爷何必为此忧心呢!再说,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么!”
“要虑得远些儿,”康熙叹道,“你该知道,这里头人才大有用处,弃置山野朕心不忍,且正道不行,就会生邪。”
见苏麻喇姑凝神在听,康熙继续道:“曼姐儿,你听说过洪承畴江南摆宴的故事么?”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
“那是顺治七年的事,”康熙道,“多尔衮拿下江宁,江南尽归我朝,河山大局已定,他便进京述职来了。也怪洪承畴多事,在金陵大宴三日、犒军行赏,祭奠南征阵亡将士。”他停了一下,又深思着说,“宴至第三日,忽然门上通禀,说是他一个姓吴的门生故旧前来贺酒,便请了进来。”
“这人好没意思,”苏麻喇姑笑道,“这也好闯席讨酒?”
“不是的。”康熙继续说道。与其说他在讲故事,还不如说他是在描述当时场面。“进来相见已毕,那人却不饮酒,只说:‘老师鞍马劳顿,学生迭经战乱,文学也都荒疏了,有一篇妙文愿与老师共赏!’
“洪承畴从军已久,厌听文学,便笑辞道:‘这几年目疾甚苦,看不得文章了。’
“那人笑道:‘不妨,老师稳坐了,听学生读它就是!’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当着满筵将佐官弁,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你道是什么文章?”
苏麻喇姑摇头道:“奴才不知。”
“崇祯帝御制《悼洪经略祭文》!”
“啊!”苏麻喇姑不禁轻声惊呼,“这人大胆!”
“是有骨气!”康熙激动地纠正道,“若是今日的事,朕决不允他杀掉这个姓吴的!”说着目光如电,神采奕奕。
苏麻喇姑先是一惊,旋即已知康熙的心情,好一阵子才叹道:“万岁圣虑极是。这是大事,奴才不敢妄评,但是万岁爷自身龙位乃是为当今第一要务。这一头顾下来了,才好去想别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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