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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我不该写这些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并没有那种心思,我知道你也爱她,你也关心她的幸福。她对我说过你待她多么好,你又曾十分热心地帮助过她。我也知道你爱她是出于真心。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你的往来只会毁坏她的幸福么?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么?我怕,我怕我自己会……
他写了这一句,就把笔放下。他在屋子里烦躁地走了一会,抽完了手里那根纸烟,把烟头掷到痰盂里去,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大大地喷出最后的一口烟,然后回到书桌前,把最后的那句话涂掉了。
他还想继续写下去,但是思索了许久,只写出了几个短句,后来又全涂掉了。他又燃起了一根纸烟,抽不到几口又把它抛进痰盂里。他放下笔把两只手支着下颔,望着挂在墙上的他的亡妻瑶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楼下后门上起了捶门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没有人去开门。他走下楼去把门开了。
进来的是高志元,手里拿着一个似乎很沉重的纸包。
“你还没有睡?”高志元粗声问道。
“你这时候才回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吴仁民问道。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转身走上楼去。
高志元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书桌的一个角上,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连嘘了几口气。吴仁民又继续写他的信:
玉雯,让我再这样地唤你一次罢,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请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间。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只能够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们不应该让智君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因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经被你抛弃了的人。我祝福你,我愿你在别的男性的爱情里得到幸福,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了。
被你爱过又抛弃过的男子×月×日。
他写好信,自己低声念了一遍。一张愁苦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一个摩登女子的面孔,打扮得很美丽,却掩盖不住憔悴的脸色。她的皮肤已经开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充满着哀诉。
“在我们分别了这许久以后,在我受够了这许多痛苦来求你帮助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就没有一句温和的话对我说吗?”似乎从那张红红的小嘴里吐出了这样的话。
他警觉地把手在眼睛前挥了几挥,那张面庞马上消失了。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刚要写信封上面的地址,那张脸又在眼前出现了,憔悴的脸色,哀诉的眼睛,悲哀的苦笑。他放下笔,绝望地搔他的乱发,半昏迷地说:“去罢,不要再纠缠我!”于是埋下头,把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面。
“仁民,”高志元在床上唤道。他不回答。
“这又是一幕爱情的悲喜剧,”高志元带了怜悯的微笑说。“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别人说你浪漫。”
吴仁民觉得一阵心痛。他抬起头来,无意间把一只手压在高志元的纸包上面。他觉得触到了一件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你把纸包打开看罢。”
他把纸包拿过来,先把麻绳解开,打开纸包,剥去一层纸,又有一层报纸,还有一层布,然后是一个小纸包。他现在知道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层纸剥去,手里就剩了一支发光的白郎宁小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面。他玩弄着手枪,忽然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苦笑。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没有子弹?”他低声问。
“子弹给亚丹拿去了。我不愿意拿回家里来,怕你用它自杀,”高志元起初这样地开玩笑,但是接着他又正经地用庄重的声音说:“是从蔡维新那里拿来的。工会会所一两天内就会被搜查,我们有个朋友在捕房里做包探,他给我们漏出风声来的。”
“蔡维新会有危险吗?”吴仁民不等高志元说完,就关心地问道。
“大概不会有危险罢。工会会所里现在弄得很干净,捕房来搜查,也不会发见什么‘反动’的证据,还怕他做什么!蔡维新这几天为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志元的这些话很清楚地进了吴仁民的脑子里。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一点瘦,脸色很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这个人前些时候还常常来找他。这个人是一个忠实的革命家,信仰单纯,但很忠实,很坚决。这个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没有疑惑,没有抱怨。但是现在这个人还为信仰忙碌着,并且正受着压迫;而他呢,他却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费在爱情上面了。是的,在这个时候别人正在从事艰苦的斗争,而他却在两个女人的包围里演他的爱情的悲喜剧。他已经离开了运动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他现在跟张小川还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思想像针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义务观念突然来责备他。他不能够替自己辩护。他也不能够再听高志元的话,这些话就像一条长的皮鞭在他的脑子上面不断地抽着。他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静寂的弄堂。
“仁民,睡罢,你的爱情的悲喜剧演得怎样了?为什么今天这样激动?”高志元说着就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手枪包扎好了,预备上床睡觉。
“你先睡罢。我现在还不想睡。我的头有点痛。”吴仁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灯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楼下的二房东关了总开关。
高志元低声骂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说话了。接着隔壁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已经到了一点钟。
“睡罢,”高志元催促道。
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却并不移动身子。他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花园。那里很静,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虫哀诉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声音是多么微弱。马路上偶尔有一两部汽车驶过。哀叫般的喇叭声打破了静寂的空气,似乎就在他的面前飞过,飞到远处去了,还带着很长的余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这哭声吵闹地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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