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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元顺帝宠用伯颜,非常信任,随时赏给金帛珍宝,及田地户产,甚至把累朝御服,亦作为特赐品。伯颜也不推辞,惟奏请追尊顺帝生母,算是报效顺帝的忠忱。顺帝生母迈来迪,出自微贱,小子于前册中,已略述来历。见四十四回。此次伯颜奏请,正中顺帝意旨,遂令礼部议定徽称,追尊生母迈来迪为贞裕徽圣皇后。追尊所生,未始非报本之意,惟出自伯颜奏请,不免贡谀。顺帝以伯颜先意承旨,越加宠眷,复将“塔刺罕”的美名,给他世袭,又敕封伯颜弟马札尔台为王。马札尔台夙事武宗,后侍仁宗,素性恭谨,与乃兄伯颜谦傲不同,此时已知枢密院事,闻宠命迭下,竟入朝固辞。顺帝问以何意,马札尔台道:“臣兄已封秦王,臣不宜再受王爵,太平故事,可作殷鉴,请陛下收回成命!”善鉴前车,故不俱亡。顺帝道:“卿真可谓小心翼翼了!”马札尔台叩谢而退。顺帝尚是未安,仍命为太保,分枢密院往镇北方。
马札尔台只好遵着,出都莅任,蠲徭薄赋,颇得民心。惟伯颜怙恶不悛,经马扎尔台屡次函劝,终未见从,反且任性横行,变乱国法,朝野士民,相率怨望。广东朱光卿,与其党石昆山、钟大明聚众造反,称大金国,改元赤符。惠州民聂秀卿等,亦举兵应光卿。河南盗棒胡,又聚众作乱,中州大震。此为顺帝时代乱祸四起之肇始。元廷命河南左丞庆童往讨,获得旗帜宣敕金印,遣使上献。
伯颜闻报,即日入朝,命来使呈上旗帜宣敕等物。顺帝瞧着道:“这等物件,意欲何为?”瘟皇帝。伯颜奏道:“这皆由汉人所为,请陛下问明汉官。”参政许有壬,正在朝列,听着伯颜奏语,料他不怀好意,忙出班跪奏道:“此辈反状昭著,陛下何必下问,只命前敌大臣,努力痛剿便了!”顺帝道:“卿言甚是!汉人作乱,须汉官留意诛捕,卿系汉官,可传朕谕,命所有汉官等人,讲求诛捕的法儿,切实奏闻,朕当酌行。”诛捕汉贼,责成汉官,若诛捕蒙逆,必责成蒙官,此乃自分畛域,适足召亡。许有壬唯唯遵谕。顺帝即退朝还宫。伯颜不复再奏,怏怏趋出。看官!你道伯颜寓何意思?他料汉官必讳言汉贼,可以从此诘责,兴起大狱,孰意被有壬瞧透机关,竟尔直认,反致说不下去,以此失意退朝。
嗣闻四川合州人韩法师,亦拥众称尊。自号南朝越王,边警日有所闻。当由元廷严饬诸路督捕,才得兵吏戮力,渐次荡平。各路连章奏捷,并报明诛获叛民姓氏,其间以张、王、刘、李、赵五姓为最多。伯颜想入非非,竟入内廷密奏,请将五姓汉人,一律诛戮。亏得顺帝尚有知觉,说是五姓中亦有良莠,不能一律尽诛,于是伯颜又不获所请,负气而归。
转眼间已是至元四年,顺帝赴上都,次八里塘。时正春夏交季,天忽雨雹,大者如拳,且有种种怪状,如小儿环玦狮象等物,官民相率惊异,谣诼纷纷。未几有漳州民李志甫,袁州人周子旺,相继作乱,骚扰了好几月,结果是同归于尽,讹言方得少息。顺帝又归功伯颜,命在涿州、汴梁二处,建立生祠。嗣复晋封大丞相,加元德上辅功臣的美号,赐七宝玉书龙虎金符。元无大丞相名号,伯颜得此,可称特色。
伯颜益加骄恣,收集诸卫精兵,令党羽燕者不花,作为统领,每事必禀命伯颜。伯颜偶出,侍从无算,充溢街衢。至如帝驾仪卫,反日见零落,如晨星一般,天下但知有伯颜,不知有顺帝,因此顺帝宠眷的心思,反渐渐变做畏惧了。
会伯颜以郯王彻彻秃,颇得帝眷,与己相忤,暗思把他捽去,免做对头;遂诬奏彻彻秃隐蓄异图,须加诛戮。顺帝默忖道:“从前唐其势等谋变,彻彻秃先发逆谋,彼时尚不与逆党勾结,难道今反变志?此必伯颜阴怀嫉忌的缘故,万不可从。”乃将原奏留中不发。
次日,伯颜又入内面奏,且连及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请一律诛逐。顺帝淡淡的答道:“这事须查有实据,方可下诏。”伯颜恰说了许多证据,大半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说得顺帝无言可答,只是默然。顺帝惯作此状。
伯颜见顺帝不答,忿忿的走了出去。顺帝只道他扫兴回邸,不复置念,谁知他竟密召党羽,捏做一道诏旨,传至郯王府中,把彻彻秃捆绑出来,一刀了讫。复伪传帝命,勒令宣让王、威顺王两人,即日出都,不准逗留。待至顺帝闻知,被杀的早已死去,被逐的也已撵出,不由的龙心大怒,要将伯颜加罪,立正典刑。怎奈顺帝的权力,不及伯颜,投鼠还须忌器,万一不慎,连帝位都保不住,没奈何耐着性子,徐图良策。然而恶人到头,终须有报,任你位高权重的大丞相,做到恶贯满盈的时候,总有人出来摆布,教他自去寻死。儆世名言。
这位大丞相伯颜的了局,说来更觉可奇,他不死在别人手中,偏偏死在他自己的侄儿手里,正是天网难逃,愈弄愈巧了。看官听着,他的侄儿,名叫脱脱,一作托克托。就是马札尔台的长子。先是唐其势作乱时,脱脱尝躬与讨逆,以功进官,累升至金紫光禄大夫。伯颜欲令他入备宿卫,侦帝起居,嗣因专用私亲,恐干物议,乃以知枢密院事汪家奴,及翰林院承旨沙刺班,与脱脱同入禁中。脱脱得有所闻,从前必报知伯颜,寻见伯颜揽权自恣,也不免忧虑起来。
时马札尔台尚未出镇,脱脱曾密禀道:“伯父骄纵日甚,万一天子震怒,猝加重谴,那时吾族要灭亡了,岂不可虑!”马札尔台道:“我也曾虑及此事,只我兄不肯改过,奈何!”脱脱道:“总要先事预防,方好哩。”马札尔台点头称是。至马札尔台奉命北去,脱脱无可禀承,越加惶急,暗思外人无可与商,只有幼年师事的吴直方气谊相投,不妨请教。
当下密造师门,谒见直方,问及此事,直方慨然道:“古人有言,大义灭亲,汝但宜为国尽忠,不要专顾甚么亲族!”脱脱拜谢道:“愿受师教!”言毕辞归。
一日,侍帝左右,见顺帝愁眉不展,遂自陈忘家殉国的意思。顺帝尚未见信,私下与阿鲁、世杰班两人,述及脱脱奏语,令他密查。阿鲁、世杰班算是顺帝心腹,做了数年皇帝,只有两人好算心腹,危乎危乎!至此奉顺帝命,与脱脱交游,每谈及忠义事,脱脱必披胆直陈,甚至欷嘘涕泣,说得两人非常钦佩。遂密报顺帝,说是靠得住的忠臣。
会郯王被杀,宣让、威顺二王被逐,顺帝敢怒不敢言,只日坐内廷,咄咄书空。脱脱瞧着,便跪请为帝分忧。顺帝太息道:“卿固怀忠,但此事不便命卿效力,奈何!”脱脱道:“臣入侍陛下,总期陛下得安,就使粉骨碎身,亦所不恨。”顺帝道:“事关卿家,卿可为朕设法否?”脱脱道:“臣幼读古书,颇知大义,毁家谋国,臣不敢辞!”顺帝乃把伯颜跋扈的情迹,详述一遍,并且带语带哭,脱脱也为泪下,遂奏对道:“臣当竭力设法,务报主恩!”顺帝点头。
脱脱退出。复去禀告吴直方,直方道:“这事关系重大,宗社安危,在此一举,但不知汝奏对时,有无旁人听着。”脱脱道:“恰有两人,一为阿鲁,一为脱脱木儿,想此两人为皇上亲臣,或不至漏泄机密。”直方道:“汝伯父权焰熏天,满朝多系党羽,若辈苟志图富贵,竟泄秘谋,不特汝身被戮,恐皇上亦蹈不测了。”脱脱闻了此语,未免露出慌张情形。直方道:“时刻无多,想尚不致遽泄,我尚有一计,可以挽回。”脱脱大喜,当即请教。直方与他附耳道:“如此如此!”此处为省文起见,所以含浑。喜得脱脱欢跃而出,忙去邀请阿鲁及脱脱木儿至家,治酒张乐,殷勤款待,自昼至夜,始终不令出门。自己恰设词离座,出访世杰班,议定伏甲朝门,俟翌晨伯颜入朝,拿他问罪。当下密戒卫士,严稽宫门出入,螭坳统为置兵,待晓乃发。
脱脱暂归,天尚未明。伯颜已遣人召脱脱,脱脱不敢不去。及见伯颜,竟遭诘责,说是宫廷内外,何故骤行加兵?消息真灵。那时脱脱心下大惊,勉强镇定了神,徐徐答道:“宫廷为天子所居,理宜小心防御;况目今盗贼四起,难保不潜入京师,所以预为戒严!”伯颜又叱道:“你何故不先报我?”脱脱惶恐,谢罪而去。料知事难速成,又去通知世杰班,教他缓图。果然伯颜隐有戒心,于次日入朝时,竟带卫卒至朝门外候着,作为保护。及退朝无事,又上一奏疏,请顺帝出畋柳林。
是时脱脱返家,已与阿鲁、脱脱木儿,约为异姓兄弟,誓同报国。忽来宫监宣召,促脱脱入议,脱脱与二人相偕入宫。顺帝即将伯颜奏章,递与脱脱。脱脱阅毕,便启奏道:“陛下不宜出畋,请将原奏留中为是。”顺帝道:“朕意也是如此,只伯颜图朕日急,卿等务替朕严防!”言未已,宫监又呈进奏牍,仍是伯颜催请出猎。顺帝略略一瞧,即语脱脱道:“奈何?他又来催朕了。”脱脱道:“臣为陛下计,不妨托疾,只命太子代行,便可无虑。”顺帝道:“此计甚善,明晨就可颁旨,劳卿为朕草诏便了。”脱脱遵谕,即就顺帝前领了笔墨,写就数行,复呈顺帝亲览。由顺帝盖了御宝,于次日颁发出去。自此脱脱等留住禁中,与顺帝密图方法,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这遭伯颜要堕入计中了。
伯颜接诏后,暗思太子代行,事颇尴尬,但诏中命大丞相保护,又是不好不去。默默的思索多时,竟想出废立的一条计策来,拟乘此出畋时候,挟了太子,号召各路兵马,入阙废君。义蹈唐其势覆辙,这正是暗中报应。计划已定,便点齐卫士,请太子启行,簇拥出城,竟赴柳林去讫。
看官!这太子却是何人,原来就是文宗次子燕帖古思。从前顺帝嗣位,曾奉太后谕旨,他日须传位燕帖古思,所以立燕帖古思为太子。应四十九回。
伯颜既奉太子出都,脱脱即与阿鲁等密谋,悉拘京城门钥。命所亲信布列城下,夤夜奉顺帝居玉德殿,召省院大臣,先后入见,令出五门听命。一面遣都指挥月可察儿,授以秘计,令率三十骑至柳林,取太子还都。又召翰林院中杨瑀、范汇二人,入宫草诏,详数伯颜罪状,贬为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儿瓦歹,赍赴柳林。脱脱自服戎装,率卫士巡城。俟诸人出城后,闭了城门,登陴以待。
说时迟,那时快,不到数时,月可察儿已奉太子回来,传着暗号,由脱脱开城迎入,仍将城门关住。原来柳林距京师,只数十里,半日可以往返。月可察儿自二鼓起程,疾驰而去,至柳林,不过夜半。当时太子左右,已由脱脱派着心腹,使为内应,及与月可察儿相见,彼此不待详说,即入内挈了太子,与月可察儿一同入都。
伯颜正在睡乡,那里晓得这般计划。至五鼓后,睡梦始觉,方由卫士报闻太子已归,急得顿足不已。正惊疑间,只儿瓦歹又到,宣读诏敕。伯颜听他读毕,还仗着前日势力,不去理睬,竟出帐上马,带着卫士,一口气跑至都门。
时已天晓,门尚未闭,只见脱脱剑佩雍容,踞坐城上,他即厉声喝着,大呼开城。威权已去,厉声何益!城上坐着的脱脱,起身答道:“皇上有旨,黜丞相一人,诸从官等皆无罪,可各归本卫!”伯颜道:“我即有罪,被皇上黜逐,也须陛辞皇上,如何不令我入城?”脱脱道:“圣旨难违,请即自便!”伯颜道:“你是我侄儿脱脱么?你幼年的时候,我曾视若己子,如何抚养,你今日怎得负我?”脱脱道:“为国家计,只能遵着大义,不能愿着私恩;况伯父此行,仍得保全宗族,不致如太平王家,祸及灭门,还算是万幸呢!”确是万幸。
伯颜尚欲再言,不意脱脱已下城自去。及返顾侍从,又散去了一大半,弄到没法可施,不得已回马南行。道出真定,人民见他到来,都说丞相伯颜,也有今日。有几个朴诚的父老,改恨为悯,奉进壶觞。伯颜温言抚慰,并问道:“尔等曾闻有逆子害父的事情么?”父老道:“小民等僻处乡野,只闻逆臣逼君,不曾闻逆子害父!”伯颜被他一驳,未免良心发现,俯首怀惭。旋与父老告别,狼狈南下,途次又接着廷寄,略称伯颜罪重罚轻,应再行加罚,安置南恩州阳春县。看官!你想南恩州远在岭南,镇日里烟瘴熏蒸,不可向迩,如这位养尊处优的大丞相伯颜,此时被充发出去,受这么苦,那里禁当得起!他亦明知是一条死路,今日挨,明日宕,及行抵江西隆兴驿,奄奄成病,卧土炕中。那驿官又势利得很,还要冷讥热讽,任情奚落,就使不是病死,也活活的气死了。争权夺利者,其鉴诸。
伯颜既贬死,元廷召马札尔台还朝,命为太师右丞相,脱脱知枢密院事,余如阿鲁、世杰班等,俱封赏有差。嗣复加封马札尔台为忠王,赐号答敕罕。马札尔台固辞,且称疾谢职。御史台奏请宣示天下以劝廉让,得旨允从。台官又来拍马。乃诏令马札尔台,以太师就第,授脱脱为右丞相,录军国重事。脱脱乃悉更伯颜旧政,复科举取士法,雪郯王彻彻秃冤诬,召还宣让、威顺二王,使居旧藩,又弛马禁,减盐额,蠲宿逋,并续开经筵,慎选儒臣进讲,中外翕然,称为贤相。小子也有诗咏脱脱道:
春秋书法本森严,公义私恩不两兼。
鸩死叔牙诛子厚,忠臣法古有谁嫌?
脱脱秉政后,元廷忽又发生一种奇闻。欲知详细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伯颜以平唐其势功,敢弑顺后,目无尊长,至专政以后,日益鸱张,生杀予夺,任所欲为,迨弑鄜王,逐宣让、威顺二王,矫制罪人,不法盖已极矣,仅加贬逐,尚为失刑。然非脱脱之以公灭私,恐贬逐犹非易事也。脱脱大义灭亲,因《麟经》所特许,固无待言;但天嫉伯颜之专擅,独假手于其犹子以报之,何其巧欤!本回依次铺陈,好似无数精采,随笔而下,其实不过一叙事文而已。然读《元史》至伯颜、马札尔台、脱脱诸传,不如读此一回文字,较有兴味,是非用笔之长,曷克臻此,阅者宁得徒以小说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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