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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了陛下这个地位,多多少少都会说些体面话。就好比你送我那个食盒里的一碟荷叶糯米鸡,荷叶一层层的拨开,剥到最后,也不过就是那点东西。”
元洸本来听着她说着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到最后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变成了对那日食物的抱怨,因笑道:“我明白了,下次也不去买那家的糯米鸡了。”
见元洸老老实实坐回了原处,陆昭也不再说其他。
其实拒绝魏帝的征辟,她还有更深层面的考虑。
魏帝引兄长在安定的力量和太子本身的势力,欲与纵横几朝的关陇世族抗衡,且态势愈演愈烈。若其功成,自然是名垂千古,青史不吝笔墨,若其功败,那便是在万人声讨之下粉身碎骨。
如今兄长已官至车骑将军,是摆明了魏帝的自己人,而陆冲亦为中朝官,为魏帝顾问,也是自然而然地划分在了魏帝这一边。如今,家中可以用来布局的棋子已有两枚压在了魏帝一方,那么自己作为唯一一颗还可以策动的棋子,就要避免为魏帝征辟,而是要尽量站在保太后的圈层之中。
况且此次虽然拒绝了魏帝的征辟,但是两月后依旧有正常途径可以参选,保太后若一道诏令下来直封,也不是不可以。而保太后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怕还是要对她做一次考验,且这一次的考验十分凶险。
保太后在魏帝面前极力夸赞自己,并且推自己为女侍中,一定会让魏帝来揣度陆家与关陇世族的关系。如果自己应征了魏帝,那么魏帝则会以为保太后在为自己的出仕而造势。而值得关陇世族如此费心,显然并非自己一人之故,往深细想,魏帝只会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合流。
而之前魏帝启用陆氏,除了解决凉王的问题之外,最大的意义还是要和关陇世族抗衡。既然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同流合污,那么她的兄长陆归与陆冲都不再有重用的必要,从而为魏帝罢免,对于家族的反扑清算也会很快到来。
到时候保太后对于自己或用或弃,都可进退自如。一旦出手将她从魏帝的迫害中捞出,那么自己则必须死心塌地效忠于关陇世族。如果魏帝并无忌讳,那么只能说明自己已被魏帝吸纳,不再具有为关陇世族效力的立场与忠诚。日后也会在保太后的手中被逐渐边缘化,以至于废职出宫。
因此,陆昭无论如何都要断然拒绝这次魏帝的征辟。如此一来,才能带给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观感。对于魏帝来说,陆家仍然没有与关陇世族同流,仍然可信可用。而对于保太后来说,陆家拒绝的是魏帝这方面的征辟。
更重要的是,陆昭虽然有了强烈的表态,但是陆昭的父亲靖国公,却对女儿的做法表露出了明显的不满。这意味着陆家的最高掌权人至始至终未曾表态,即便拒绝了魏帝的征辟,陆家仍然留有斡旋的空间,与最终的决定权。以保太后的智慧,必然可以想到这一层。
这是三方对彼此的一种试探。陆昭必须与父亲分开做出相应的姿态,从而扫平各方怨望,并最终跨过保太后与魏帝为陆家设置的门槛。不过这样一来,陆昭成为女侍中的时间就要往后拖延一些,但是从大局上,则规避了所有的风险。这已经是最为稳妥的决策。
其实对于拒绝魏帝这一做法,陆昭还有着更为阴暗面的揣度。魏帝性情多疑善变,虽然此举可以洗刷与关陇世族勾连的可能性,但魏帝很有可能会觉得陆家在分头下注,首鼠两端。如此一来,必会震怒,下令逼迫陆昭必须应征。而由于被逼迫,保太后也不会怀疑她是否于魏帝有所共谋。她如今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真的可以更快入职宫中。
想至此处,陆昭深吸一口气,抬眼时却对上了元洸的目光。
元洸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美酒,华服,繁艳的,激烈的最好。他天性喜爱纵欲,并要一一付诸实现。而陆昭则是截然相反的个性,这曾经让元洸十分看不惯。用他的话来讲,这样的女人带到床上去,便是最没有趣味的一种。
不过经年已久,即便两人之间有着发自内心的憎恶,但元洸也同样比旁人更理解陆昭,尽管截然相反,但他认为,他们是同类。其实今日,对于陆昭的种种做法,他尽可以再往深处揣度,只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罢了。她自是权力场上的好猎手,精确地计算每一次出剑的角度,每一寸肌理都不会有多余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元洸所信,并且可以想象得到的。
元洸依旧觉得自己对于与陆昭的相处方式更为熟稔。不必过多参与其中,只需在一旁静静欣赏。看她附着于宝相上的光影,看她隐藏在眉睫下的杀机。明亮的朝堂,她自是角落中难以窥得的深影。晦暗的人心,她亦为莲华上玩弄锋刃的修罗。
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陆昭的美从来不在于外表。你只需把她放在刀锋丛、地狱境,细细观赏,便可感受到一种无法逼视,噤若寒蝉之美。这种美仅来自于力量。
车马走了一会后,便按照元洸的要求停在了东市的兴隆街上。此时街道已经完全戒严,周围也设好了步障。陆昭下了车,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最终从众多的店铺中选了一家卖笔墨砚台的,走了进去。
这是她的雅好,元洸此时愈发觉得自己选的地方没错,旋即跟了上去。店铺内琳琅满目放置着各色纸笔,砚台亦有神品,元洸一进店便开始用心挑选。
霞光笺难得,他府内的存量也有些捉襟见肘,因此也不妨挑一些其他的好物。趁着陆昭四处转,元洸与店家攀谈着。广都纸四色皆雅,浣花笺最为清洁。双流纸?此乃广都纸每副方尺许品最下,贱不入王孙目,更何况要配她的手笔。
尽管在极为苛刻地挑选,但不知不觉中,元洸的仆从手中已经多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精致包裹。待他挑选尽兴,回过头来,发现陆昭已经不在此处。
“大王,那位娘子已经去楼上了。”
在店内的小厮殷勤地提醒下,元洸也跟了上去。陆昭坐在一间雅室内,窗棂大开,院中的清风与花色双双扑面而来。她的手旁,放着一摞信件,而她则熟稔地拆开,用极短时间浏览,而后再用较长的时间思考。那些信纸在她的细伶伶的指间,便如黑白水墨画中的云烟,轻轻一揭,便已天开江阔。
元洸静静的走过去,将那只手执过,然后紧紧压在了胸口。盛春之日的午前有一丝热浪,直钻心底,灼烧出一片情渴。她太过寡淡,反倒让他涌出无限的欲念,若不能借助她这只冰凉的手,便不足以平复来之汹涌的窒息感。
而陆昭则以同样熟悉的姿态,静静靠在椅子上,长发在日光下晃晃垂落。她淡漠地眨了眨眼,然后又淡漠地抽回了手。元洸天生便有无尽的爱欲,但这些皆与爱无关。
处理完信件后,陆昭也依旧做出了冷静的评判,对于或大或小的事态给予一些必要的看法与建议。最后,她又书写了一封送给叔父陆明的信,要求元洸替她送到江东。
“藩王勾连方镇……”元洸将信在手中把玩,“我替你担这么大一个风险,又有什么好处?”
对方讨价还价,陆昭也耐心谈判:“替你扳倒关陇世族还不够?”
“自然不够。”元洸摇了摇头,指了指信上的内容,“你向江东索要粮草,是为你家在安定的经营,这一来一回也是半年之后的事了,更何况这批粮草运的不急,用不在当下,自然也与扳倒关陇世族们关系不大。这当算是我额外的人情。”对于陆昭少有的狡猾,他也十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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